苏州的春雨连绵不绝,一连下了五日。运河水位渐涨,码头上工人们披着蓑衣,正加紧修缮栈道、仓库,市舶司的建设正如火如荼。
张辅的行辕内,几位商贾正围坐在炭火旁议事。为首的是那位在会上直言不讳的布商,姓赵,单名一个瑞字。他原是山西人,来苏州经营棉布生意已有十年,因不善逢迎,生意一直平平。
“张大人,”赵瑞语气中带着感激与不安,“这几日已按您吩咐,联络了六家中小作坊,织机、染坊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市舶司开张。只是……小人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张辅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赵掌柜担心什么,但说无妨。”
赵瑞接过茶盏,双手微颤:“不瞒大人,小人虽在苏州多年,却从未与周家、钱家这些大商打过交道。他们经营生丝棉布数十年,织户、染匠、船运都握在手中。我们这些外来户,就算得了市舶司的货款,只怕……”
一旁的钱粮师爷接口道:“只怕货源难保,即便有货,也难运出苏州?”
“正是!”赵瑞叹道,“小人听闻,周家已放出风声,说凡是给市舶司供货的织户,日后便不再收他们的生丝。那些织户多是靠着周家预支银钱度日,哪敢违逆?”
张辅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事本官已有对策。”他转向随行的户部主事,“刘主事,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刘主事忙道:“回大人,下官已与松江府的棉农谈妥,市舶司将以市价直接向他们收购籽棉,现已定下五万斤。织户若不敢卖生丝给市舶司,我们便从棉花开始,自己纺纱、织布!”
赵瑞眼睛一亮:“大人英明!只是……这纺纱织布需要工匠,若是周家从中作梗,恐怕……”
“工匠之事,本官自有安排。”张辅眼中闪过一丝锐色,“明日,本官将在府衙张贴告示,招募织工、染匠。凡愿为市舶司效力的,月钱比市价高出三成,且预支半年工钱!”
“三成!预支半年!”在场商贾无不惊讶。这手笔,比周家大方得多!
张辅又道:“至于运输,首批船队将由水师战船护航。待市舶司码头修好,官船可直接从苏州出海,不必经他人之手。”
赵瑞闻言,终于放下心来,起身深深一揖:“张大人思虑周全,小人愿倾尽家财,追随大人!”
其余几名商贾也纷纷表态。张辅扶起赵瑞,郑重道:“诸位放心,朝廷推行新政,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民谋利,为国开财源。只要诸位守法经营,本官定当护诸位周全!”
拙政园内,周文望听着管家汇报市舶司的进展,脸色越来越沉。
“直接收购籽棉?招募工匠?水师护航?”他一字一顿,每说一句,手中核桃就转快一分,“这张辅,是要另起炉灶,彻底将我等架空!”
钱家主急道:“周老,不能再等了!若真让他建成这套体系,我们就彻底被排除在外了!那些织户虽怕我们,但市舶司出的价高,还有水师撑腰,难保不会有人动心啊!”
周文望猛地攥紧核桃,指节发白:“既如此,那就别怪老夫心狠了。”他招来心腹,低声吩咐:“去,把消息传给海上的‘鲨鱼张’,告诉他,有一批官船三日后从松江运棉花来苏州,让他‘好好招待’。事成之后,分他三成。”
心腹一惊:“老爷,那可是官船,还有水师……”
“水师?”周文望冷笑,“江上风浪大,水师也难免‘疏于防范’。再说,‘鲨鱼张’纵横海上十几年,劫过的官船还少吗?”
钱家主还是有些犹豫:“周老,此事风险太大。若被查出来……”
“查出来?”周文望打断他,“‘鲨鱼张’从不留活口,货物沉入江底,尸骨无存,怎么查?况且,我们只是‘听说’有江匪,好心提醒官府而已。”
他走到窗前,望着园中雨打芭蕉,声音冰冷:“张辅既然要断我们财路,那就让他先尝尝财路断绝的滋味。第一批货就出事,我看那些中小商贾还敢不敢跟他!”
两日后,松江府码头。十艘装载棉花的货船在蒙蒙细雨中起航,由两艘水师战船护航,沿运河驶向苏州。
船队行至吴淞江与黄浦江交汇处,江面陡然开阔,水流湍急。此时已近黄昏,江上雾气渐起。
护航的百户姓王,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师。他站在船头,皱眉望着江面:“传令各船,加强警戒,这一段江面不太平。”
副手笑道:“王百户多虑了,咱们这可是官船,还有水师护航,哪个江匪敢来送死?”
话音未落,前方雾气中突然冲出十几条小船,快如箭矢,直扑货船!
“敌袭!”王百户厉声大喝,“准备迎敌!”
然而这些江匪显然有备而来,小船灵活异常,避开战船,直扑货船。更诡异的是,货船上的船工中,竟有数人突然发难,与江匪里应外合!
战斗在瞬间爆发。水师虽勇,但货船已乱,江匪又熟悉水性,战况很快陷入胶着。
“保护货物!”王百户怒吼,亲自率人跳上一艘货船,与江匪搏杀。
混战中,一名江匪头目狞笑着点燃火把,扔向货舱。棉花见火即燃,顷刻间浓烟滚滚!
“救火!”王百户目眦欲裂,但火势已起,加之江风助燃,根本来不及。
最终,十艘货船被烧毁六艘,其余四艘也受损严重。水师虽击退江匪,但伤亡惨重,王百户身负重伤。
消息传到苏州时,已是深夜。张辅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大人!出事了!”刘主事脸色惨白,声音发抖,“松江运来的棉花……在吴淞江被劫,烧了大半!水师伤亡二十余人,王百户重伤!”
张辅猛地坐起:“什么时候的事?江匪抓到了吗?”
“今日傍晚。江匪……逃了,只抓到几个受伤的,都是亡命之徒,问不出什么。”
张辅脸色铁青,披衣下床:“备马,去码头!”
当张辅赶到码头时,残存的货船刚刚靠岸。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受伤的士兵躺在担架上呻吟,幸存的船工惊魂未定。
王百户被抬下来时,胸口还插着半截断箭。他抓住张辅的手,艰难地说:“大人……江匪……有内应……船工里……有他们的人……”
说完便昏死过去。
张辅站在雨中,望着被烧得漆黑的船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绝不是普通的江匪劫掠——时间、地点、内应,一切都太巧了!
“大人,”刘主事低声道,“此事若传开,那些刚答应合作的商贾恐怕……”
话音未落,一名衙役匆匆跑来:“大人,赵瑞赵掌柜求见,说……有急事。”
张辅深吸一口气:“让他过来。”
赵瑞匆匆而来,脸上带着惶恐:“张大人,小人刚得到消息,说……说市舶司的货船被劫,棉花全毁了。现在市面上都在传,说跟着市舶司做生意,有命赚钱没命花。那几家答应供货的作坊,都……都反悔了。”
张辅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赵瑞一愣:“是……是钱家一个掌柜,在茶楼里说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江匪扬言,专劫市舶司的船。”
“专劫市舶司的船?”张辅冷笑,“江匪倒是有远见,知道市舶司还没正式开张。”
他转身对刘主事道:“传令:第一,全力救治伤员,抚恤死难者家属。第二,封锁消息,凡散布谣言者,一律抓起来审问。第三,让陈知府调集所有衙役、巡检,沿江搜捕江匪。第四……”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查!给我查清楚,那些混进货船的内应,是谁招的,谁安排的!从松江码头到苏州,每一个环节都不许放过!”
“是!”
雨越下越大,张辅站在码头,任凭雨水打湿衣袍。他知道,这是周文望给他的下马威,是要告诉所有观望者:在江南,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但张辅更清楚,这一仗,他不能退。一旦退了,新政在江南将永无宁日。
“赵掌柜,”他忽然开口,“你怕吗?”
赵瑞咬了咬牙:“说不怕是假的。但小人相信,邪不压正!只要大人不弃,小人愿与大人共进退!”
张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回去告诉那些反悔的作坊,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若仍不愿与市舶司合作,本官也不勉强。但请他们记住一句话——”
他望着漆黑的江面,一字一句道:“顺新政者昌,逆新政者亡。今日他们背弃朝廷,来日莫怪朝廷不给他们活路。”
赵瑞深深一揖:“小人明白!”
看着赵瑞远去的背影,张辅对刘主事低声道:“派人盯紧周家和钱家,特别是他们的仓库。另外,飞鸽传书给铁铉大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大人的意思是?”
“周文望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有所恃。”张辅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背后究竟站着谁。这江南的水再深,本官也要把它搅个天翻地覆!”
夜色中,运河波涛汹涌。风雨欲来,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