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的雷霆手段,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向帝国四方扩散。联合巡查组带着尚方宝剑,在锦衣卫精锐的护卫下,星夜兼程,直扑淮安、扬州。徐辉祖调派的一卫兵马,也以换防演练为名,悄无声息地控制了运河沿线几处关键码头和粮仓。铁铉起草的《告漕运官兵民夫书》,则以最快的速度印制、分发,由识字的胥吏或军中嗓门大的兵士,在漕司衙门前、运河码头上反复宣读。
淮安府,清河口漕运码头。
往日喧嚣的码头,此刻气氛显得有些凝滞。运丁、民夫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目光既带着期盼,又夹杂着疑虑和畏惧。几名兵士护着一位书吏,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大声宣读着告示:
“……皇太孙殿下明察秋毫,深知尔等辛苦!新政之本,在于恤民!‘折色’之价,当依市价公允,若有漕司官吏刻意压价,盘剥尔等,即可举报!‘保障基金’,专为抚恤伤亡、补贴困顿而设,若有贪墨挪用,亦是重罪!朝廷已遣钦差,严查不法!凡有实证举报者,赏银百两,并严加保护!若有官吏豪绅打击报复,以谋逆论处,绝不姑息!”
声音洪亮,字句清晰。台下的人群中,骚动渐渐明显。
“听见没?朝廷来真格的了!”
“赏银百两?还保护?这……这能信吗?”
“谁知道是不是做样子?那些老爷们手眼通天……”
“可这告示上盖着皇太孙的宝玺呢!”
“再看看,再看看……”
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的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谁知道这些钦差是不是和那些狗官一伙的?别到时候举报不成,反把自己搭进去!俺看呐,这就是糊弄人的!”
此言一出,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似乎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不少人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显然对此顾虑极深。
就在这时,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簇拥着几名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的官员,疾驰而至,正是联合巡查组到了。为首的是都察院的一位副都御史,姓严,素以刚正不阿着称。他勒住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自然也听到了刚才那煽动性的话语。
严副宪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翻身下马,走到木台前,对那宣读告示的书吏点了点头,然后面向众人,朗声道:“本官乃都察院副都御史,奉陛下与皇太孙殿下之命,特来淮安稽查漕运新政执行情况!皇太孙殿下有令:此次稽查,不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绝不徇私!方才有人疑虑,本官在此立誓:凡有举报,必受保护!凡有实证,必予重赏!凡有阻挠稽查、打击报复者,本官手中的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汉子,那几人顿时心虚地低下了头,缩进了人群。
“尔等若有冤情,现在便可上前陈述!本官与诸位同僚,在此聆听!”严副宪继续说道。
人群中沉默了片刻,终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运丁,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有冤啊!去年小儿押运漕粮,在徐州段翻船落水,人没了……按新政,该有三十两抚恤银,可漕司的大老爷们只给了十两,还说……还说这是恩典!小人去理论,反被毒打一顿……”
有了带头的,压抑已久的怨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又有几人鼓起勇气,站出来诉说被压低粮价、克扣工钱、甚至被强行摊派杂役的遭遇。
严副宪面色铁青,仔细听着,命随行书吏一一记录在案。他知道,突破口,已经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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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府,某处奢华的私宅内。
淮安漕运转运使冯德安,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面前坐着几位本地有头有脸的豪绅,皆是此前反对新政的中坚,如今也是利益受损者。
“冯大人!巡查组已经到了码头,还在那里公然听那些泥腿子告状!这……这如何是好?”一个胖乡绅擦着额头的冷汗,“当初可是您说的,上面只是做做样子,让我们配合着‘变通’一下,不会有事的!”
“是啊,冯大人!黄老那边可有消息?总不能看着我们被查吧?”另一人急切地道。
冯德安脸色难看,强自镇定道:“慌什么!黄老自有安排!那些泥腿子空口无凭,能奈我何?账目早就做得天衣无缝!他们查不出什么!”
“可是……那告示上说,举报有赏,还严加保护……万一……”
“没有万一!”冯德安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那些敢乱说话的,自然有办法让他们闭嘴!巡查组?哼,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淮安地界,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他话音刚落,管家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面无人色:“老爷!不好了!王五……王五他们几个,在码头煽动时,被……被巡查组的锦衣卫当场锁拿了!”
“什么?!”冯德安霍然起身,脸色瞬间煞白。王五是他安排的心腹,知道不少内情。
“还有……刚才得到消息,扬州那边的陈转运使,也被巡查组请去‘问话’了!”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还强作镇定的豪绅们,此刻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冯……冯大人,快想想法子啊!”
“黄老!快联系黄老!”
冯德安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来不及了……锦衣卫出手,必然是掌握了什么……黄老……黄老恐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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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东宫。
朱雄英正在听取蒋瓛的密报。
“殿下,淮安传来消息,严副宪已初步掌握冯德安等人贪墨、压价的部分证据,并锁拿了几名煽动闹事的地痞。扬州方面,陈转运使在审讯下,已有松动迹象,开始吐露一些内情。目前看,主要问题集中在故意压低‘折色’粮价,虚报‘保障基金’支出,以及伙同豪绅,在漕粮征收时盘剥百姓这几项。”
朱雄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查,要把他们背后的关系网,尤其是与黄子澄等人的勾连,查个水落石出。”
“臣明白。另外……”蒋瓛稍作迟疑,“根据扬州方面的口供,似乎……隐约牵扯到一位京中的勋贵,可能与已故的德庆侯有关联。”
朱雄英目光一凝:“廖永忠的旧部?”
“只是风闻,尚无实据。臣已加派人手暗中调查。”
“查!无论涉及谁,一查到底!”朱雄英语气冰冷,“漕运乃国之命脉,绝不能成为某些人中饱私囊、结党营私的工具!”
“是!”
蒋瓛退下后,朱雄英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徐辉祖在一旁见状,关切道:“殿下,连日操劳,还需保重身体。”
朱雄英摆摆手:“无妨。孤只是觉得,这大明的肌体,沉疴痼疾太多,每下一剂猛药,都要承受巨大的反噬。淮安、扬州之事,看似是漕运新政受阻,实则是新旧势力的一次正面较量。黄子澄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徐辉祖沉声道:“殿下所虑极是。据军中眼线回报,近期各地卫所,尤其是与漕运关联密切的沿河卫所,似乎也有些异动,多有军官对新政抱怨,认为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臣已加强监控。”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朱雄英叹了口气,随即眼神又变得坚定,“但正因为如此,孤更不能后退!辉祖,你要替孤看好军队,这是孤最大的依仗。任何试图动摇军心者,无论官职高低,皆以军法论处!”
“臣,誓死扞卫殿下!”徐辉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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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黄府密室。
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压抑。黄子澄看着手中最新的密报,手指微微颤抖。
“冯德安这个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扬州那个陈某人,竟是如此软骨头!”他气得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
“黄老,如今形势危急,巡查组显然是有备而来,锦衣卫更是无孔不入。冯、陈二人若顶不住,把我们供出来,那……”一人声音发颤,说不下去了。
黄子澄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供出来?他们敢吗?他们的家眷可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况且,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一向隐秘,单凭口供,没有物证,难以定论!”
他踱步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过,不能再等了!朱雄英这是要赶尽杀绝!我们必须提前发动!”
“提前发动?如何发动?”
“他不是要靠军队吗?”黄子澄阴冷一笑,“那就让军队乱起来!立刻传信给我们暗中联络的那些对新政不满的卫所军官,还有……淮王府那边,也该动一动了。”
“淮王府?您是说……二皇孙殿下?”众人一惊。
“允炆殿下性子仁弱,易受左右。他身边的齐泰,是个明白人,知道若朱雄英彻底坐大,他们再无机会。”黄子澄眼中精光闪烁,“去,设法让齐泰知道,如今朝野对朱雄英的‘苛政’已是怨声载道,尤其是军中,若此时能有仁德之主出面安抚,必能赢得人心!只要允炆殿下能表现出足够的潜力,未必没有机会!”
“这……挑动天家内斗?是否太过冒险?”有人担忧。
“冒险?现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黄子澄厉声道,“唯有让朱雄英内外交困,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去吧,按计划行事!记住,动作要快,要隐蔽!”
众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领命而去。
密室内,只剩下黄子澄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脸上露出一丝狰狞。
“朱雄英!你想用雷霆扫荡阴霾?老夫就让你这雷霆,先劈了你自己!这大明的天,没那么容易变!”
风,自淮扬而起,带着运河的水汽和隐隐的血腥味,吹向了金陵,吹向了军队,也吹向了看似平静的王府深宫。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乌云背后疯狂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