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的决议迅速传开,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军器监,这个向来壁垒森严、规矩繁多的衙门,即将迎来格物院这群“异类”的入驻,内部暗流涌动。
军器监大使孙成,一个在军器制造行当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吏,接到工部的正式行文后,眉头就紧紧锁在了一起。他召来了自己的几个心腹下属,在值房里密谈。
“诸位都听说了吧?上头下了钧旨,要在咱们这儿划出个‘试点’,让格物院的人来搞什么……水力钻床,新法炼钢。”孙成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咱们军器监,历来靠的是老师傅的手艺和眼力,一步一个脚印,才能保证军械的可靠。那些格物院的人,弄些奇巧农具也就罢了,如今竟要插手军国重器!简直是胡闹!”
一位副使忧心忡忡地附和:“是啊,大使。万一他们搞出来的东西不合规制,或者质量不稳,用到边军手里出了岔子,这责任谁来担?到时候板子还不是打在咱们军器监身上!”
另一位管事模样的则压低声音道:“下官还听说,那格物院出来的杨靖杨大人,如今是工部右侍郎,正是咱们的顶头上司之一。这次试点由皇长孙殿下总揽,杨大人协调,摆明了是要借机把格物院的手伸进来。长此以往,只怕……只怕咱们军器监日后就得看格物院的脸色行事了。”
孙成冷哼一声,手指敲着桌面:“不管谁来,军器监的规矩不能乱!质量不能降!既然上头非要试点,那咱们就‘按规矩’办!场地,把最靠西边那个废弃的旧库房划给他们,就说其他地方都有大用。工匠,挑几个年纪大、手脚慢,或者平日就不太服管教的过去,应付差事。物料申请,按最严格的流程走,一样都不能少,让他们自己去跟工部、户部扯皮!总之,面上咱们全力配合,实际上……得让他们知道,军器监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几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他们打定主意,要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软钉子”,让这个试点举步维艰,最后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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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低估了朱雄英的决心和杨靖的能力。
接到正式任命和朱元璋口谕的杨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带着赵衡以及格物院几位精通机械和冶铁的大匠,直奔军器监。
孙成带着下属,在衙门口“热情”迎接,态度恭敬,无可指摘。
“下官孙成,恭迎杨侍郎!杨侍郎亲临指导,实乃军器监之幸!”孙成躬身施礼,笑容可掬。
杨靖如今官居侍郎,气度已然不同,他淡淡一笑,虚扶一下:“孙大使不必多礼。奉陛下与殿下谕令,试点之事需尽快开展,还望大使鼎力相助。”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孙成连连点头,随即面露难色,“只是……杨侍郎也知晓,军器监地方狭小,各坊都在赶工,实在腾不出像样的地方。唯有西边那个旧库房,虽然破败了些,但收拾收拾,倒也勉强可用。工匠方面,下官已精心挑选了十名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定能配合好格物院诸位先生。”
他引着杨靖等人前往那所谓的“旧库房”。果然是一处偏僻角落,房顶漏光,墙壁斑驳,地面坑洼,堆满了废弃的杂物。
赵衡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孙大使,此地如此破败,如何安装精密器械?水力钻床需引水驱动,此地距水源甚远,如何解决?”
孙成陪笑道:“赵院判有所不知,军器监确实地狭人稠,此地已是能腾出的最好所在了。至于引水……恐怕还需贵院自行设法。工匠们都在此候着了,您看……”
那十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匠人,个个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带着几分惫懒和漠然。
杨靖扫了一眼环境和人员,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军器监在使绊子。但他并未动怒,反而笑了笑,对孙成道:“有劳孙大使费心。地方是破旧了些,但收拾一下,也能用。工匠嘛……经验丰富就好。”
他转向赵衡和几位格物院大匠,语气平静却坚定:“赵院判,李师傅,王师傅,既然地方和人都齐了,那咱们这就开始吧。先打扫场地,测量尺寸,规划水渠路线和器械安装位置。缺什么物料,列出单子,我亲自去工部和户部协调。”
他又对那十名老匠人朗声道:“诸位老师傅,在下杨靖,奉皇长孙殿下之命,特来与诸位一同尝试新法,打造更利军的器械。新法初行,或有不便,还望诸位老师傅不吝赐教,同心协力。殿下有令,试点期间,诸位薪俸加倍,若有所成,另有重赏!”
杨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这是皇长孙的命令,又给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最后那句“不吝赐教”更是给足了这些老师傅面子。
那十名老匠人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听到“薪俸加倍”、“另有重赏”,又见这位杨侍郎如此客气,眼神顿时活络了不少。他们虽然在军器监不得志,但手艺是实打实的,谁不想多挣点钱,甚至有机会出人头地?
其中一个须发花白,名叫胡老三的老匠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杨……杨大人,小老儿冒昧问一句,那水力钻床,当真比人手钻铳管快?”
赵衡接过话头,肯定地答道:“胡师傅,若建成,至少快五倍以上,且力道均匀,钻出的铳管内壁光滑,更能保证火铳的射程和精度。”
“五倍?!”胡老三和其他匠人都吃了一惊,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都是钻铳管的老手,深知其艰辛耗时,若真有器械能快五倍,那简直是神技!
“诸位若不信,待器械建成,一试便知。”杨靖笑道,“当务之急,是先把这地方收拾出来,把器械所需的物料备齐。还要劳烦诸位师傅,根据你们多年的经验,看看这图纸还有何需要改进之处。” 他示意赵衡将带来的水力钻床草图展开。
这一下,彻底勾起了这些老师傅的好奇心和好胜心。他们围拢过来,对着图纸指指点点,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之前的疏离和惫懒一扫而空。
孙成在一旁看着,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杨靖如此沉得住气,更没想到对方几句话就把这些他特意挑选的“刺头”给调动了起来。
杨靖仿佛才注意到孙成还在,转身对他客气地说道:“孙大使,此地杂乱,就不多留您了。试点之事,千头万绪,还需大使在物料调配、人员协调上多多支持。若有难处,可随时到工部寻我。”
孙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杨侍郎言重了,分内之事,下官自当尽力。” 他知道,自己那套“软钉子”策略,在眼前这位沉稳干练、又深得皇长孙信任的杨侍郎面前,恐怕效果要大打折扣了。
接下来的日子,西边的旧库房成了军器监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在杨靖的亲自坐镇和协调下,工部、户部的关节被一一打通,所需的木料、铁料、石料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来。格物院的匠师和军器监的十名老匠人混编在一起,清理场地,修筑引水渠,按照图纸加工零件。
胡老三等人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和怀疑,但随着工作的深入,他们渐渐被格物院匠师们严谨的态度、巧妙的构思以及对物理原理的清晰阐述所折服。而格物院的匠师们也从这些老师傅那里学到了许多宝贵的实际经验,避免了一些设计上的想当然。
双方在共同的劳动和探讨中,隔阂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的默契。水力钻床的框架渐渐立起,连接水轮的传动机构也初具雏形。与此同时,在库房另一角,一个小型的焦炭炼钢炉也开始砌筑。
消息传到文华殿,朱雄英听着蒋瓛的禀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知道,最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只要试点能成功拿出令人信服的成果,那么格物院的理念和模式,就能在更广阔的领域扎根、生长。而军器监这块坚冰,也必将被撬开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