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朱雄英所料,次日清晨的奉天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两份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内容,如同两块巨石,压在每一位朝臣的心头。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面沉似水,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怒火与失望。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令人胆寒的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下的群臣,最终,定格在站在御阶之旁的朱雄英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质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堤坝溃决,汹涌的弹劾浪潮瞬间爆发。
御史中丞涂节第一个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悲愤高昂:“陛下!臣要弹劾太孙殿下!殿下年少气盛,罔顾海运风险,一意孤行,强推漕运新政!致使宁波船队遇伏,王师损兵折将,漕粮焚毁!北线船队更因规避不及,遭遇风暴,损失过半!此皆因殿下急于求成,虑事不周所致!如此重大损失,动摇国本,边军粮饷堪忧,殿下……难辞其咎!”
他话音未落,又有几名御史和给事中纷纷出列,言辞激烈,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视国事如儿戏”等一顶顶大帽子扣向朱雄英。他们避开了可能的阴谋论,紧紧抓住“损失”和“风险”这两点,猛烈攻击朱雄英的决策能力。
朝堂之上,一时充斥着对太孙的质疑和声讨。一些原本中立或略微倾向于改革的官员,此刻也面露犹疑,沉默不语。胡惟庸垂首站在班列之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随即又迅速敛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待弹劾的声音稍歇,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太孙,众卿所言,你都听到了?两条试运航线,皆遭重创,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雄英身上。徐辉祖、常升等人手心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看着他。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行礼,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并未因众人的指责而有丝毫慌乱:“皇爷爷,诸位大人。海运试运受挫,漕粮蒙受损失,将士浴血,船工罹难,孙臣身为督办,心痛如绞,责无旁贷!”
他先坦然承认责任,此举让一些激愤的官员稍稍一愣。
随即,朱雄英语气一转,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涂节等人:“然而,孙臣有几事不明,想请教诸位弹劾孙臣的大人!”
“其一,宁波船队遇伏,参将王琮浴血奋战,保下大部粮船,重创来犯之敌,其忠勇可嘉!然,我想问,为何此次倭寇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我船队航向、规模及护航力量?其战力强悍,装备精良,远超寻常倭寇流贼,这背后,是否有人通风报信,是否有人暗中资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直指问题的核心!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资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涂节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殿下此言何意?海疆不靖,倭寇狡诈,窥得我船队行踪有何奇怪?殿下莫非是想推卸责任,妄加揣测?”
“揣测?”朱雄英冷笑一声,“那好,我们再说北线!据孙臣所知,舳舻侯朱寿出发前,曾多次收到‘稳妥为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暗示!航行途中,亦有可能收到关于航线选择的‘建议’!而此次风暴,据钦天监及过往海志记载,虽猛烈,却并非完全无法预测和规避!孙臣想问,是谁在暗示朱寿保守退缩?是谁在影响他的判断?在风暴来临前,是否有本该发出的预警,被人为延误或篡改?!”
他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心上!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许多官员交头接耳,面露惊疑。如果太孙所言非虚,那这就不是简单的决策失误,而是骇人听闻的阴谋破坏!
胡惟庸终于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出列躬身,语气沉痛:“陛下!太孙殿下痛心损失,臣等感同身受。然,殿下所言,皆属臆测,并无实据。将如此重大失利归咎于‘阴谋’,恐非负责之举,亦会寒了前线将士之心啊!当务之急,应是总结经验,抚恤伤亡,妥善处理善后,而非……无端猜疑,引发朝局动荡。”
他再次祭出了“稳定”大旗,并将朱雄英的指控定义为“无端猜疑”。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雄英和胡惟庸之间来回扫视,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他心中同样疑云密布,孙儿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但胡惟庸所言也老成持重。作为皇帝,他需要在愤怒和理智之间找到平衡。
“好了!”朱元璋打断了两人的对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漕运试运失利,损失确凿,太孙确有失察之责!”
他先定了调子,朱雄英心中一紧。
但朱元璋话锋随即一转:“然,太孙所疑,亦非全无道理!蒋瓛!”
“臣在!”蒋瓛应声出列。
“朕命你彻查此事!宁波倭寇来历,北线风暴预警,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玩忽职守、通风报信之情弊,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查明之后,直接向朕禀报!”
“臣,遵旨!”蒋瓛大声领命,目光如电般扫过胡惟庸和涂节等人。
朱元璋又看向朱雄英,语气严厉:“太孙,新政是你力主,如今受挫,你更需担起责任!朕命你,全权负责此次失利之善后事宜!抚恤伤亡将士、船工家属,核算损失,安抚边军,确保粮饷供应不至中断!你可能做到?!”
朱雄英知道,这是皇爷爷给他的机会,也是考验。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孙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妥善善后,绝不让将士流血又流泪,绝不让边关因粮饷短缺而生乱!”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最后看向满朝文武,声音冰寒,“漕运新政,乃国之大事,不会因一时挫折而废止!然,后续如何推行,需待查清此次失利缘由后再议!在此期间,任何人再敢借机生事,相互攻讦,妄图搅乱朝纲,休怪咱的刀不利!”
“退朝!”
皇帝的旨意,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波澜,但所有人都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了。调查与反调查,善后与破坏,真正的较量,转入了更深的层面。
退朝后,朱雄英立刻投入繁重的善后工作。他亲自核定抚恤标准,督促户部调拨银两,派遣使者前往登州和辽东安抚边军,同时严密关注着蒋瓛的调查进展。
而胡惟庸回到府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宁和涂节紧随其后,皆是忧心忡忡。
“相爷,陛下让蒋瓛那鹰犬彻查,只怕……”陈宁欲言又止。
胡惟庸冷哼一声:“查?让他查!手脚做得干净些,他能查出什么?无非是几个替死鬼罢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他内心并非全然平静。
“可是太孙那边……”涂节担忧道,“他负责善后,若是做得漂亮,未必不能挽回一些圣心。”
“挽回?”胡惟庸眼中闪过一丝狠毒,“那我们就让他……善不了后!陈宁,那些伤亡士卒和船工的抚恤银两,在发放途中,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被劫了,或者经办官吏‘一时疏忽’导致发放迟缓,引发怨声载道……你说,这负责善后的太孙殿下,是不是又要多一条罪状?”
陈宁眼睛一亮:“相爷高明!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胡惟庸补充道,“给登州和辽东那边我们的人递个话,让他们在接收粮饷时,‘仔细’些,但凡有一点瑕疵,比如粮食受潮、数目微差,都可以大做文章,弹劾太孙办事不力,连善后都做不好!”
“是!”涂节也领命。
胡惟庸走到窗边,望着宫城的方向,喃喃自语:“朱雄英,你想靠善后翻身?老夫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步步荆棘!这朝堂,不是你有锐气就能玩得转的!”
风雨欲来,金陵城上空,阴云密布。朱雄英与胡惟庸的第二次正面碰撞,在无声的硝烟中,已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