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东市的夏夜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雨撕扯着。这不是寻常的雨季细雨,而是像天穹破了个窟窿,银河倾泻般的狂瀑。狂风呼啸,卷起太平洋的咸腥与水汽,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无数冰冷的指甲在抓挠。街道早已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挣扎着照亮一小片湿漉漉的沥青,光线边缘扭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
林明伟蜷缩在“便利超商”的柜台后面,这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是这片街区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荧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与门外鬼哭狼嚎的风雨声形成鲜明对比。他刚值完大夜班,本应半小时前就交班回家,但接班的同事小陈一通电话打来,带着哭腔说电动车在半路抛锚,还被一棵倒下的行道树拦住了路,恳求明伟再多顶一会儿。
“我真服了这个老六,”明伟对着空气抱怨,模仿着最近短视频里流行的梗,“这天气出门,纯属阎王桌上抓供果——自己找死。”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屏幕上的搞笑视频缓冲了半天也只跳出个封面。无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在他心里滋生。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玻璃,外面的世界扭曲变形,只剩下晃动的光影和模糊的轮廓。远处,中央市场那片老旧的屋顶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据说那里以前是日据时期的屠宰场,后来改建成市场,但总有些不清不楚的传闻在街坊间流传,尤其是关于市场后面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
“啧,又想些有的没的。”明伟甩甩头,试图驱散脑子里那些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零碎故事。什么夜晚市场空无一人时会听到剁肉声啊,什么井里偶尔会冒出腥甜的气味啊。他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年轻人,按理说不该信这些。但这鬼天气,这独自一人的深夜,再加上这该死的、仿佛能渗透进骨子里的寒意,让那些荒诞的传言变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凄厉的叫声猛地穿透了风雨声,刺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不像是猫发情时的嘶叫,更不像狗吠,而是一种……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某种非人怨恨的尖啸。声音的来源似乎不远,就在便利店斜后方,那片通往中央市场后巷的阴暗角落。
明伟浑身一激灵,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仿佛这冰冷的机器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
“什么鬼东西?”他低声咒骂,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他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在他体内交战。最终,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被这诡异夜晚催生出的、近乎自虐的冲动占了上风。他走到便利店的后门,这里是员工通道,外面连着一条堆满废弃纸箱和垃圾桶的小巷。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腐烂垃圾、湿泥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臊气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趔趄。巷子里比前面街道更加黑暗,只有远处一盏残破的路灯投下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湿漉漉的墙壁和堆积的杂物轮廓。
风雨声在这里似乎被放大了,回声在狭窄的巷道里碰撞。而那尖啸声,在他开门后,竟然停止了。只剩下风雨的喧嚣,以及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寂静蕴藏其中。
明伟探出头,眯起眼睛努力向巷子深处望去。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光线。他隐约看到巷子尽头,靠近市场后墙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在动。
他咽了口唾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一道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颤抖着投向那个白色物体。
光线边缘,首先照到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绿光的眼睛,充满了野性、警惕,还有一种……近乎人类的冰冷智慧。那是一只猫。不,准确地说,那生物的轮廓比普通的家猫要大上一圈,身形矫健,皮毛在手机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灰色斑纹的深褐色。它蹲踞在一个被雨水浸透的破旧纸箱上,尾巴高高竖起,尾尖微微颤动,整个姿态充满了攻击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而在它前方不远处,手电光圈的中央,躺着那条鱼。
那是一条鲤鱼,体型不小,约莫有成年人小臂长短。它本应鲜亮的红鳞片此刻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鳞片翻卷脱落,露出底下惨白的肉。它躺在积水的地面上,鱼鳃艰难地开合,尾巴无力地拍打着水面。最让明伟感到胃部一阵抽搐的是,鲤鱼的头部,靠近眼睛的位置,有着几道极深的、像是被猛兽利爪撕裂的伤口,皮肉外翻,正慢慢渗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混合着雨水,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淡粉。
刚才那声尖啸,显然是这条鲤鱼发出的?鱼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明伟脑子里一片混乱,常识被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冲击得支离破碎。
那只山猫——明伟下意识地认定它就是老人们口中偶尔提及的、不同于寻常野猫的“山猫精”——并没有立刻扑上去给予致命一击。它只是死死地盯着垂死的鲤鱼,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声,清晰地传到明伟耳中。
然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那条濒死的鲤鱼,原本呆滞的鱼眼,竟然缓缓地转动,看向了明伟!那双鱼眼里没有丝毫鱼类应有的茫然,反而充满了极致的怨毒、痛苦,还有一种……疯狂的乞求。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不再是单纯为了呼吸,而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诅咒。
明伟吓得倒退一步,手机差点脱手。光线随之剧烈晃动,山猫和鲤鱼的影像在黑暗中扭曲跳跃。
“喵——嗷!”
山猫似乎被明伟的光线和他弄出的动静激怒了,它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尖锐、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绿油油的眼睛转向明伟,瞳孔缩成两条危险的竖线。那一瞬间,明伟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远古的掠食者锁定,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到头顶。
他不敢再看,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大口喘气。门外,风雨声依旧,但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我勒个去……刚才那是什么?鲤鱼成精了?还是那猫成精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颤抖,“这他妈比‘黑人抬棺’原版还刺激……直接精神攻击啊!”
他手脚发软地走回柜台后面,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试图温暖冰冷的手指,但没什么用。那股诡异的腥臊气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他坐立不安,时不时警惕地看向后门,又望向窗外被暴雨蹂躏的街道。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风雨似乎稍微小了一些。就在这时,便利店前门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了。
一个穿着湿透的黄色雨衣、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走路的速度很慢,脚步有些蹒跚。雨水顺着雨衣下摆滴落,在她身后留下一串蜿蜒的水迹。
明伟心里咯噔一下。这大半夜的,还是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一个老太太独自出门?
老妇人没有去看货架,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她抬起头,雨帽下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肤色黝黑,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她看着明伟,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
“少年仔,”她的声音沙哑,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明伟心里猛地一沉。“不干净的东西?”他强装镇定,“阿嬷,你说什么?外面风大雨大,除了雨还有什么?”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是吗?”她慢悠悠地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后门的方向,“我闻到一股……很重的腥味。还有,怨气。”
明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阿嬷,你可能是闻错了吧?后面是垃圾堆,味道本来就不好。而且这天气,哪来的什么怨气?”
老妇人嘿嘿地低笑了两声,那笑声在空荡的便利店回荡,显得格外阴森。“少年仔,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伸出干枯的手指,指了指窗外中央市场的方向,“那边,不太平很久了。特别是这种天气,有些东西……会跑出来。”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可怕的秘密:“尤其是那口井里的东西……最近,很不安分。”
明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想追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老妇人却没有再说什么,她买了一包最便宜的香烟,付了钱,转身慢吞吞地走向自动门。在门滑开的那一刻,她突然回头,又看了明伟一眼,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发毛。
“小心水里游的,”她留下最后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小心……地上跑的。”
门关上,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明伟呆立在柜台后,浑身冰冷。老太太的话,和刚才在后巷看到的诡异景象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他再也坐不住了,冲到座机旁,再次拨打小陈的电话。这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是呼啸的风雨声和小陈带着哭腔的抱怨。
“明伟!救命啊!我这边树还没移开,雨又这么大,我快要冷死了!而且……而且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妈的,这感觉真他妈‘蚌埠住了’!”
“小陈!”明伟打断他,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你听我说!你过来的时候,千万千万别走市场后面那条巷子!听到没有!绝对不要!”
“啊?为什么?那条路近啊……”
“别问为什么!听我的!”明伟几乎是吼出来的,“走大路!绕远点也没关系!快点!我……我等你!”
挂断电话,明伟的心跳依然快得吓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狂暴的雨夜,感觉这个熟悉的城市变得无比陌生和危险。那个老妇人是谁?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说那些话?后巷那只奇特的山猫和那条怨毒的鲤鱼,又是什么?还有市场后面那口井……
无数的疑问和深深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知道,这个雨夜,注定漫长而难熬。而台东市沉睡的黑暗深处,某些古老而邪恶的东西,似乎正逐渐苏醒。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秘密,却又将更深的黑暗冲刷了出来。便利店的荧光灯依旧亮着,但在这无边的雨夜里,这团光亮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孤立无援。明伟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身处现实。但他知道,从看到那双怨毒的鱼眼和那只威严的山猫开始,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已经悄然改变了。某些界限,正在变得模糊。而恐惧,才刚刚开始露出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