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的山区，在入夜后，总有一种与滨海都市截然不同的湿冷。那是一种能沁入骨缝的寒意，带着植物腐烂和泥土腥臊的混合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尤其是像今晚这样，天空被厚重的、墨汁般的雨云覆盖，不见星月，只有山风穿过竹林树海，发出如同无数细碎呜咽的声响时，这种寒意便更添了几分诡谲。
阿伟用力裹了裹身上那件印着“人生好难，我先躺平”字样的潮流冲锋衣，脚下的登山靴踩在湿滑的布满落叶与青苔的小径上，发出“噗叽”的黏腻声响。他手里举着高性能的防抖运动相机，镜头前方，是他最好的朋友兼直播搭档——小胖。小胖人如其名，体型圆润，此刻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举着强光手电筒，光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徒劳地切割着，试图驱散前方未知的恐惧。
“兄dei，你确定是这条路吗？我怎么感觉咱们在原地绕圈啊？”小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与雾气混合的水珠，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不安，“这导航从半小时前就开始鬼打墙了，一直显示‘信号弱，无法重新规划路线’。我说，咱们要不还是‘回家上号，峡谷相见’吧？这破地方连个野怪都没有，只有喂蚊子的份。”
阿伟调整了一下耳麦，看着手机屏幕上虽然信号格微弱但仍在顽强维持的直播界面。弹幕稀疏地飘过几条：
“主播勇闯黑山林？”
“前方高能预警！”
“这氛围，妥妥的恐怖片开场，下一个领盒饭的就是胖子。”
“关注了，就想看看你们怎么作死。”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用听起来轻松且专业的口吻说道：“家人们，朋友们，点点关注，刷刷免费的小礼物！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新竹县东部，一个在地图上都没有明确标识的原始林区。根据我们‘都市探险频道’花费重金——呃，其实是两瓶啤酒从当地一位老伯嘴里套来的情报，前方，就是传说中的——石壁潭！”
他刻意压低了后半句，营造出神秘感。手电光适时地扫过周围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树干，在镜头中投下摇曳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据说，”阿伟继续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个石壁潭，可不是普通的水潭。每当像今天这样的阴雨天，潭水就会变得极不平静，如同海浪喷发，水势汹涌，好像里面有蛟龙在翻腾。当地老一辈都说，那是因为潭里住着一条成了精的巨芦鳗，那玩意儿，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卧槽！巨芦鳗？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能长到比大腿还粗的鳗鱼吗？”小胖很配合地发出夸张的惊呼，手电光都跟着抖了三抖，“那玩意儿做成蒲烧鳗鱼饭得吃多少顿啊？不过成精了的话……会不会嫌我的脂肪太多，影响口感？”
弹幕瞬间活跃起来：
“胖子：我这一身都是优质五花！”
“《关于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把我做成食材这件事》”
“主播快跑，胖子已经被钦定为祭品了！”
“此时，一位靓仔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鳗鱼饭。”
阿伟看着活跃起来的弹幕，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那股萦绕在周围的、无形的压力却并未减轻。他是一名坚定的“流量至上”主义者，为了在竞争激烈的直播平台杀出一条血路，他专门寻找各种都市传说、废弃鬼屋、灵异地点进行探险直播。这次的石壁潭，资料稀少，传闻诡异，正是他理想的“爆款”素材。但他也必须承认，这里的实际环境，比他以往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令人不适。
那不是单纯的黑暗或寂静，而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仿佛道路两旁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影后面，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山风穿过林隙的声音，仔细听来，不像风声，倒更像某种低沉而持续的叹息，或是……呜咽。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阿伟打断小胖的“美食幻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注意脚下，跟紧了。根据情报，穿过前面那片箭竹林，应该就能看到石壁了。”
前方的箭竹林长得异常茂密，黑压压的一片，竹竿相互交错，形成一道几乎无法通行的天然屏障。手电光射进去，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只能照亮眼前几尺的范围。空气中那股湿冷的水汽更加浓重了，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一种陈年的水锈混合着某种生物体液的味道。
小胖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伟哥，我咋觉得这林子有点邪门啊？你看这些竹子，长得张牙舞爪的，跟外面那些清秀的竹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这怕不是进了什么‘竹林结界’了吧？”
“少看点玄幻小说。”阿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直打鼓。他示意小胖将备用的大功率露营灯也打开。两道更强烈的光柱刺破黑暗，勉强开辟出一条狭窄的路径。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匍匐着，艰难地在密不透风的箭竹丛中穿行。竹叶边缘锋利，不时划过他们的脸颊和手臂，留下细微的刺痛感和冰凉的湿意。
这段路走得异常漫长且压抑。除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衣物摩擦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脚下踩断枯枝的“咔嚓”声，周围几乎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死寂得可怕。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在这里达到了顶峰，阿伟甚至几次猛地回头，手电光迅速扫向身后，但除了晃动的竹影，空无一物。
“我说……咱们会不会真的撞鬼了？”小胖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地方安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声了，而且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我脖子吹气……”
“那是你汗出多了，风吹的。”阿伟强作镇定，但他自己后颈的汗毛也不知何时竖了起来。
就在小胖几乎要提议放弃，打道回府的时候，前方的箭竹林骤然变得稀疏。两人手脚并用地钻出最后一片纠缠的竹枝，眼前豁然开朗。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近乎垂直的岩壁。岩壁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黑色，上面布满了湿滑的深色苔藓和蜿蜒的藤蔓，在手电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幽幽的、冰冷的光泽。岩壁之下，就是一个巨大的水潭。
这就是石壁潭。
潭面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宽阔，幽深得仿佛直通地心。水色是一种极致的、近乎不祥的墨绿，黑沉沉地凝滞着，看不到丝毫波澜，像一块巨大而冰冷的黑色翡翠，又像是一只巨大怪物紧闭的眼眸。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在这里变得浓郁而具体，直冲鼻腔。
最让人感到心悸的是这里的寂静。并非完全没有声音，而是有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压抑的“嗡鸣”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直接从颅骨内部响起，搅得人心神不宁。潭水边缘，靠近岩壁根部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几个大小不一的洞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仿佛巨兽的鼻孔，正无声地呼吸着，带出更阴冷的气流。
“我……我去……”小胖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潭水……怎么感觉是活的？它好像在……看着我们？”
阿伟没有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调整相机镜头，尽可能地将这诡谲、压抑的景象收录进去。直播间的弹幕此时也变了风向：
“这画面……我隔着屏幕都感觉窒息了。”
“背景音那低鸣声是什么？我耳机都快炸了！”
“潭水好黑……黑得有点不正常……”
“主播快测测水深！我赌五毛下面有东西！”
“胖子脸都白了，是真的害怕了吧？”
“氛围感拉满，已关注，莫辜负！”
“家人们，看到了吗？这就是传说中的石壁潭！”阿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这水质，这环境，这压迫感……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我探险生涯以来，遇到过的最邪门的地方！你们听到那种低鸣声了吗？据当地传说，这就是潭底巨芦鳗翻身或者呼吸时发出的声音！”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潭边。脚下的地面软滑黏腻，是常年被水汽浸润的淤泥和腐烂的植物。他不敢靠得太近，在距离墨绿色潭水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便携式水质检测仪和一根连着超长鱼线的水下探头摄像头。
“兄弟们，科学探险，数据说话。”他将水质检测仪的探头伸向潭水，“我们先来看看这潭水的ph值、溶氧量……嗯？”
检测仪的屏幕刚接触到水面，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嘀嘀”报警声，屏幕上数值疯狂跳动，然后瞬间变成了一片乱码。
“什么情况？”阿伟愣住了，收回检测仪，用力拍打了几下，屏幕依旧是一片雪花，“坏了？不可能啊，来之前刚校准过的。”
“是不是这里磁场有问题？”小胖凑过来，紧张地看了看检测仪，又看了看那幽深的潭水，“或者……水里有强干扰？”
阿伟皱紧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放下报废的检测仪，拿起了那捆着水下摄像头的鱼线。摄像头顶端自带几颗微小的LEd灯珠。
“不管了，直接看看水下的情况。”他将摄像头对准潭面，开始缓缓释放鱼线。“小胖，帮我打着光，对准我放线的地方。”
小胖连忙将两支手电的光束聚焦在阿伟前方那片墨绿色的水面上。光线入水，仿佛被某种粘稠的物质吸收了一般，只能照亮下方极浅的一小片区域，再往下，便是无尽的、化不开的黑暗。
鱼线窸窸窣窣地向下延伸，十米，二十米，三十米……摄像头传来的画面始终是单调的、近乎纯粹的墨绿色，偶尔有一些极细微的悬浮颗粒飘过。那种低沉的嗡鸣声，在水线放入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这潭到底有多深啊？”小胖看着不断释放的鱼线，咂舌道，“都快四十米了，还不见底？这不符合常理啊，一般山里的水潭……”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此时，水下摄像头传来的画面，猛地抖动了一下！
不是水流造成的自然晃动，而是一种突兀的、横向的偏移。紧接着，画面边缘，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苍白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一闪而过！
“卧槽！刚才那是什么？！”小胖吓得差点跳起来，手电光一阵乱晃。
阿伟的心脏也猛地一缩，他死死盯住连接手机的监视屏幕，手指紧紧攥着鱼线卷轴：“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游过去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小心翼翼地操控鱼线，试图让摄像头转向刚才那东西消失的方向。LEd灯珠的微弱光芒，在无尽的黑暗和墨绿中，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助。
屏幕上的画面依旧模糊而单调。又下放了大概五米，突然，摄像头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是潭底淤泥的柔软感，而是……类似于岩石的触感。
阿伟慢慢调整摄像头角度，灯光照亮了“触碰物”。
那似乎是一段……嵌入潭壁的、粗大的、布满深绿色藻类和不知名藤壶类生物的……管道？不，不是管道。那材质看起来更像是……骨骼？某种巨大生物的、已经石质化或者被沉积物完全覆盖的骨骼残骸！骨骼弯曲的弧度惊人，仅仅暴露出来的一小段，就比成年人的腰还要粗！
“这……这是……”阿伟的声音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摄像头传来的画面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是水流，更像是被某种力量频繁而有力地撞击、拉扯！同时，一阵极其尖锐、高亢，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噪音，从连接的水听器（他为了收录水下声音特意加装的）中爆发出来，通过手机扬声器播放，在死寂的潭边显得格外刺耳！
那噪音完全不像是自然界已知生物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指甲刮擦玻璃、金属扭曲断裂、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充满恶意的嘶鸣混合在一起！
“拉上来！快拉上来！”小胖惊恐地大叫，脸吓得煞白。
阿伟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开始回收鱼线。然而，鱼线那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拉力！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地拽着摄像头，甚至想要将他也拖入那冰冷的潭水中！
“妈的！有东西在下面拉着！”阿伟惊呼一声，脚下因为湿滑的淤泥而一个趔趄，差点被拖倒。他拼命稳住下盘，双手死死抓住卷轴，手背上青筋暴起。
“快帮忙！”他朝小胖吼道。
小胖也顾不得害怕，扔下手电筒，扑过来一起抓住鱼线卷轴。两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与水下那股恐怖的力量抗衡。鱼线在紧绷的状态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铮”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直播间的弹幕已经彻底爆炸，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屏幕：
“啊啊啊啊啊！真有什么东西！”
“主播快撒手啊！保命要紧！”
“是巨芦鳗！绝对是！”
“这拉力……下面是个啥玩意儿啊！”
“《舌尖上的石壁潭》新食材预定：主播刺身？”
“完了完了，要出直播事故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阿伟和小胖几乎要脱力的瞬间，那股强大的拉力，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由于反作用力，两人猛地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淤泥里。鱼线卷轴因为突然的松弛而疯狂倒转，发出“呼呼”的空转声。
水下摄像头被他们成功地拉回了水面，但……只剩下半截。连接灯珠和主要传感器的前半部分，连同一段鱼线，仿佛被什么力量极其粗暴地撕扯、咬断了！断口处参差不齐，还挂着几缕黏糊糊的、墨绿色如同水藻又像是某种生物分泌物的东西。
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噪音，也随着拉力的消失而戛然而止。四周，只剩下两人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那始终存在的、来自地底深处的低沉嗡鸣。
潭水，重新恢复了死寂。墨绿色的水面，平静得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拉扯从未发生过。只有那断掉的摄像头和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腥气，证明着水下确实存在着某种……难以理解的、充满恶意的活物。
阿伟瘫坐在泥地里，心脏狂跳，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他抬头看向那面巨大的、沉默的、如同墓碑般的石壁，以及其下那口深不见底的幽潭，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他们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东西。
而直播间里，观看人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飙升，礼物和弹幕疯狂刷屏，但阿伟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他和小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与骇然。
夜，还很长。而石壁潭的“主人”，似乎才刚刚开始展示它的……存在感。
远处，山林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加凄厉，如同亡魂的哀嚎，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