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从未如此恐惧过——不是因为医院走廊里越来越多的水渍,也不是因为窗外那些日复一日增多的苍白身影,而是因为病床上美惠的眼睛。
那不再是女儿的眼睛。美惠苏醒后的第三天,她的瞳孔依然漆黑如墨,毫无眼白,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更可怕的是,她说话时用的不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冰冷的男声,夹杂着日语词汇和一种古老的台语腔调。
“军刀...必须回到它应在的地方...”美惠的嘴唇扭曲成一个不似人类的笑容,“月圆之夜...一切都将圆满...”
水源紧握女儿冰冷的手,心如刀绞。“离开我女儿的身体。”他试图保持冷静,但声音中的颤抖出卖了他。
美惠——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存在——发出低沉的笑声。“这身体...很合适...血脉相通...契约者的后代...”
陈法师站在病房角落,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但每当经文声响起,美惠就会剧烈抽搐,黑色的泪水从她漆黑的眼睛中流出,在床单上留下腥臭的污渍。
“强行驱赶会伤害她的魂魄。”陈法师无奈地停止诵经,“必须找到其他方法。”
志成匆匆进入病房,面色凝重。“班主,我找到了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林文雄,他是参与者林火土的儿子,住在民雄乡。”
水源看向病床上的美惠,她正用指甲在床单上划着诡异的符号——一个圆圈包围着倒三角形,周围是日文的片假名。
“看着她,我马上回来。”水源对陈法师说,随即与志成离开了医院。
前往民雄乡的路上,水源仔细研究《镇魂录》中关于七位参与者的记录。除了他的祖父林金山和林火土外,还有五位:陈天赐、张永福、李坤山、王石吉,以及那位被附身的灵媒——记录中只称其为“吴先生”,真名被刻意抹去。
“为什么我祖父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水源困惑不已。
志成一边开车,一边不安地瞥向后视镜。“班主,那辆车从医院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
水源回头,看到一辆老旧的黑色轿车,款式是日治时期常见的型号,更诡异的是,驾驶座上空无一人。当他们的车加速时,那辆车也加速;减速时,它也减速,始终保持固定的距离。
“别管它,继续开。”水源强装镇定,但手心已渗出冷汗。
当他们抵达民雄乡,找到林文雄的住处时,发现那是一座老旧的日式房屋,门前挂着的灯笼上写着“林”字。令人不安的是,房屋周围的地面异常潮湿,墙脚长满了只有在鹿掘沟边才见过的特殊水草。
林文雄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一位看护照顾。当水源说明来意并展示《镇魂录》时,老人的眼睛突然睁大,浑浊的瞳孔中闪过恐惧。
“你们...你们不该来...”林文雄的声音颤抖,“他们知道...他们一直知道...”
看护低声解释道,林文雄近年来精神状况不佳,总说看到“穿军装的人”在房子周围徘徊,还经常在半夜用日语尖叫。
“我父亲...林火土...他直到临终前都在后悔...”林文雄抓住水源的手,力道惊人,“那晚...我们不该相信那个灵媒...”
随着老人的叙述,一段被尘封的历史逐渐揭开面纱。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后不久,一队日本军官在鹿掘沟切腹自杀。然而,他们的亡灵并未安息,开始在沟渠附近作祟,导致多人莫名溺毙。当地居民请来了林天寿法师——林永福的父亲——进行超度。
“但那些日本军官的怨念太强...”林文雄的眼神变得遥远,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特别是本田中佐,他拒绝成佛,说要‘见证帝国的最后荣耀’...”
超度仪式演变成一场谈判,本田中佐同意被超度,但要求“见证英雄的终极败亡”。当时参与仪式的七人——包括水源的祖父和林文雄的父亲——在契约上签了名。
“我们以为...那只是象征性的...”林文雄的声音越来越低,“通过佛法展现生死无常...但本田中佐要的是真实的戏剧...他要看到关羽败走麦城的全过程...”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意外发生了。那位被称为“吴先生”的灵媒突然被本田中佐附身,试图反转仪式,让亡灵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林天寿法师被迫中止仪式,将阿弥陀佛碑匆匆立下,封印了部分力量。
“我父亲说...那天晚上...沟水变成了血色...”林文雄颤抖着,“本田中佐发誓...总有一天...契约会履行...”
水源感到一阵恶寒。“那么《走麦城》的演出...”
“是他一直想要的...”林文雄点头,“通过那出戏,他能汲取英雄败亡的能量,完成当年未竟的仪式...”
就在这时,房屋内的所有水龙头突然同时打开,流出腥臭的黑色污水。看护惊叫着跑去关闭,却发现阀门毫无作用。
“他们来了...”林文雄惊恐地指着窗外。
庭院中的水洼里,数个苍白的身影正缓缓升起。他们的身体由污水和淤泥构成,滴着黑色的液体,却清晰地呈现出日式军服的轮廓。
水源和志成急忙推动林文雄的轮椅,准备撤离。但前门已被黑色的水流封锁,污水正从门缝中不断涌入。
“后门!”志成喊道。
当他们冲向房屋后门时,林文雄突然抓住水源的手臂,塞给他一个老旧怀表。“我父亲的...里面有重要东西...找到其他人...完成仪式...”
后门刚打开,众人惊愕地发现外面已不是熟悉的街道,而是鹿掘沟的水面——漆黑、泛着磷光,水面上漂浮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包括那些已在医院去世的戏班成员。
“幻觉!这是幻觉!”水源大喊,但污水的腥臭和亡灵的低语如此真实。
林文雄突然从轮椅上站起——这个瘫痪多年的老人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他的眼睛变成了与美惠一样的纯黑,用本田中佐的声音说道:
“无处可逃...契约必须履行...”
看护尖叫着跑开,志成吓得瘫坐在地。水源紧握怀表,直面被附身的林文雄。
“离开他的身体!”水源鼓起勇气喊道。
林文雄——本田中佐发出低沉的笑声。“这具身体...早已属于我们...就像你女儿的...”
他指向水源手中的怀表。“时间...快到了...月圆之夜...戏将开演...”
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融化,如同被水浸湿的油画。水源感到天旋地转,最后只记得志成拉着他冲出房屋,回到车上疾驰而去。
当水源恢复意识时,他们已回到医院附近。志成面色苍白地描述了他们逃离的经过:整个林文雄的房屋在他们离开后突然被黑色的水流吞噬,如同沉入水底一般。
“那不是幻觉...”志成颤抖着说,“界限真的在崩溃...”
水源打开林文雄给的怀表,发现里面藏着一张微小的照片——是七位立碑参与者的另一张合影,背面用毛笔写着七人的名字和地址。令他震惊的是,在“吴先生”的位置,写的竟是“吴清泉”——镇上已故的老教师,也是美惠小学时的校长。
“吴清泉...那个被附身的灵媒...”水源喃喃道。
更令人不安的是,怀表的玻璃盖下,有一缕用红绳绑着的头发——黑色的,微微卷曲,与美惠的头发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志成困惑地问。
水源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回想起林文雄被附身时说的话:“这具身体...早已属于我们...”难道这些参与者的后代,早就被亡灵标记了?
回到医院,更可怕的一幕等待着他们。
美惠的病房外围满了医护人员和保安,病房门紧闭,里面传来不止一个人的声音——有美惠的尖叫,有本田中佐的低语,还有...麻将碰撞的声音。
“林先生,您女儿她...”护士长惊恐地说,“她在里面和...和看不见的人打麻将...”
水源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
美惠坐在病床上,面前摆着一副麻将,她苍白的双手熟练地洗牌、堆牌,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她对面的三张椅子空着,但麻将却自动移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
“爸爸,你回来了。”美惠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毫无焦点,“我在陪本田先生和他的副官打牌。他们说你很快就会加入我们。”
水源冲向女儿,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重重撞在墙上。
“不要打扰我们的娱乐。”美惠——本田中佐的声音说道,“很快...所有人都会加入我们的游戏...”
陈法师试图进入病房,却被同样的力量阻挡在外。“他们的力量太强了...这个病房已经成了灵界的一部分...”
当晚,水源在陈法师的帮助下,开始寻找名单上的其他参与者后代。然而,他们发现的真相比想象中更加恐怖。
陈天赐的儿子陈建雄五年前在鹿掘沟溺亡,死因不明;张永福的孙子张明哲三年前因精神失常入住疗养院,总说“穿军装的人”要带他走;李坤山的后代全部搬离大林镇,无人知道去向;王石吉的孙女王雅婷就是水源已故的妻子,在美惠十岁时因病去世。
“所有参与者的后代都遭到了不幸...”水源颤抖着翻看记录,“这就是契约中说的‘永恒之诅咒’...”
陈法师面色凝重地指着一个细节:“注意到吗?这些不幸都发生在近二十年里,正好是阿弥陀佛碑力量开始衰退的时期。”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发现镇上开始出现更多异常。多人报告在镜中看到不属于自己的倒影;孩子们画出的家庭画像中总多出几个“穿军装的叔叔”;甚至有人声称在梦中被邀请观看一场“水上戏剧”。
“界限崩溃的速度在加快。”陈法师忧心忡忡地说,“月圆之夜前如果无法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深夜,水源独自守在美惠病房外,疲惫不堪地入睡。梦中,他发现自己站在鹿掘沟畔,对面是年轻时的祖父林金山。
“祖父...”水源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梦中能说流利的日语——一种他从未学过的语言。
“水源,我的孙子。”林金山的神情悲伤而疲惫,“我们犯下了大错。当年不该与亡灵立约,更不该相信那个灵媒。”
梦中景象变换,水源看到了当年的立碑仪式。七位参与者围坐在鹿掘沟畔,中央是林天寿法师和被附身的吴清泉。当契约签订时,水源清楚地看到,每个参与者都割破手指,将血滴在契约上。
“血脉之约...”林金山叹息,“我们的血与他们的怨念相连,代代相传。本田中佐能轻易找到我们,控制我们,正是因为这份血缘联系。”
景象再次变换,水源看到阿弥陀佛碑立起的那一刻,本田中佐的亡灵发出愤怒的咆哮,誓言总有一天会回来完成仪式。而林天寿法师则秘密藏起了本田的军刀,知道这把刀将是未来重新封印亡灵的关键。
“军刀不只是武器,更是本田执念的容器。”林金山解释,“通过它,他能影响现实世界。但要完全摧毁它,需要七位参与者后代的共同仪式。”
水源惊醒,发现自己手中紧握着那个怀表。表盖不知何时打开,里面的照片微微发光,七个参与者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他。
病房内传来美惠的尖叫:“他们来了!所有人都来了!”
水源冲进病房,看到美惠蜷缩在角落,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墙上,水渍组成了七个人的轮廓——正是立碑的七位参与者。
“祖父...”水源认出其中一个轮廓正是林金山。
七个水渍轮廓突然转向水源,齐声低语:“完成它...结束诅咒...”
就在这时,整个医院剧烈震动,所有的灯光闪烁不定。走廊里传来惊恐的尖叫和奔逃的脚步声。
水源跑到窗边,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医院外的地面上,无数苍白的手正从水洼中伸出,试图抓住逃窜的人们。更远处,鹿掘沟的水位异常上涨,黑色的水流正缓缓向镇中心蔓延。
陈法师匆忙跑来,面色惨白:“界限全面崩溃了!亡灵开始大规模进入现实世界!”
水源低头看着怀表,下定决心。他必须找到所有参与者的后代,完成当年未竟的仪式。这不仅关系到美惠的性命,更关系到整个小镇的存亡。
然而,名单上的七位参与者,已有三人离世,两人失踪,一人神志不清。唯一还能正常交流的林文雄,也已落入亡灵的控制。
“还有一个办法。”陈法师突然说,“通过血缘追溯...用你的血,找到其他后代...”
在医院的地下室,陈法师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法坛。水源割破手指,将血滴在一碗清水中。血滴在水中扩散,形成诡异的图案,逐渐显示出几个模糊的人影。
“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台北...她是张永福的曾孙女...”水源闭着眼睛,描述看到的景象,“还有一个老人...在嘉义市...陈天赐的孙子...”
最令水源震惊的是,他在景象中看到了志成——这个他一直视为徒弟的年轻人,竟是那位被附身的灵媒吴清泉的外孙!
“志成...你...”水源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年轻人。
志成面色苍白,后退几步。“我...我不知道...外婆从未告诉过我...”
真相大白。七位参与者的后代中,有六人已在镇上,只是他们自己不知情。唯一不在的是李坤山的后代,但水源在景象中看到,那个家族已无活着的后代。
“六个人的力量...也许足够...”陈法师沉思道。
但问题随之而来:如何在不被亡灵察觉的情况下,聚集这些后代并进行仪式?更棘手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如美惠和林文雄——已被亡灵控制。
就在这时,医院的电力和通讯全部中断。透过地下室的窗户,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已变得如同噩梦——黑色的水流淹没了街道,水中漂浮着无数的苍白身影;天空中出现不自然的极光,绿色的光芒照亮了亡灵大军前进的步伐;远处,鹿掘沟的方向,一个巨大的、由水和淤泥构成的本田中佐形象正在缓缓站起。
“太迟了...”志成绝望地说,“他们已经来了...”
水源却握紧怀表,目光坚定。“不,这正是机会。他们全部聚集在这里,鹿掘沟的防御必然减弱。”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形成:他们可以假装屈服,准备演出《走麦城》,吸引所有亡灵的注意力;同时派一小队人潜入鹿掘沟,找到军刀的真正藏匿处,将其摧毁。
“但军刀不是在你这里吗?”志成困惑地问。
水源摇头。“这把只是实体,真正的执念核心还在鹿掘沟某处。《镇魂录》提到‘镜中倒影,水中真相’,我们之前理解错了方向。”
他回想起在水镜神社的经历,水下的倒影世界,以及那把插在祭坛上的军刀。
“我怀疑...真正的军刀还在那个倒影世界里...”水源说,“我们之前取出的,可能只是个复制品,或者...诱饵。”
陈法师面色凝重地点头。“很有可能。本田中佐如此轻易让我们取得军刀,本身就很可疑。”
计划确定:水源和志成负责组织《走麦城》的演出,吸引亡灵注意;陈法师则带领一队志愿者潜入鹿掘沟,寻找真正的军刀。
但就在他们准备行动时,医院的大门被猛烈撞击,亡灵大军已抵达医院外围。更可怕的是,医院内开始出现大量的内部背叛——一些被亡灵影响或控制的工作人员和病患,开始阻止活人逃离。
水源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亡灵大军,知道这将是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但为了美惠,为了镇上无辜的居民,他必须一试。
月圆之夜即将到来,而这一次,活人与亡灵的界限将彻底消失。下一章,水源将面临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是履行契约演出《走麦城》,拯救女儿和镇民;还是冒险摧毁军刀,彻底终结诅咒。而这个选择的结果,将决定整个大林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