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屏东县车城乡,一个被海风常年侵蚀的小渔村。这里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八宝公主庙,供奉着一位据说是清朝乾隆年间遭遇海难而亡的公主。村民们世代相传着她的故事,说她的魂魄至今仍在海岸线游荡,守护着这片海域,也诅咒着那些惊扰她安眠的人。
时值农历七月,鬼门大开的日子。海风带着咸腥与潮湿,吹拂过这个临海的小村落,仿佛带着无数亡魂的低语。夜幕早早地笼罩了大地,尤其是海边,那黑暗浓重得如同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
阿海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以打渔为生。他古铜色的皮肤见证了长年的日晒风吹,手掌因长期拉网而结满了厚茧。今夜,他本该像其他村民一样,早早回家,紧闭门窗,避免在鬼月夜间外出,尤其是避免靠近那片传说中八宝公主沉船的海域。
但是,他不能。
他的弟弟阿明,那个才十六岁、充满好奇心的小子,在傍晚时分和几个同伴打赌,说要去“公主湾”那片沙滩捡拾一些所谓的“公主遗物”,证明自己的胆量。其他孩子中途害怕折返,只有阿明,一股脑地扎进了那片被夜幕吞噬的海滩,至今未归。
“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阿海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潮湿的沙滩上。手电筒的光柱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微弱无力,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海风呼啸着,卷起细沙,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细微的刺痛感不断提醒着他此刻处境的危险。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常的气味——不仅仅是咸腥的海水味,更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木材和某种无法形容的腐朽物质混合的怪味。这味道让阿海的胃里一阵翻腾,不安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脊背。
“阿明!阿明!听到回答我!”阿海扯开嗓子呼喊,但他的声音立刻被巨大的海浪声和风声吞没,传不出多远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回应他的,只有那永无止境的海的咆哮,以及……偶尔夹杂在风中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像是女子哭泣的声音。
阿海猛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但那声音又消失了,仿佛只是他过度紧张的幻觉。
“自己吓自己……”他喃喃自语,试图给自己打气,但手心里渗出的冷汗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他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述关于八宝公主的传说,那些故事在鬼月的夜晚显得格外真实骇人。
传说,八宝公主的船队当年遭遇风暴,在此地触礁沉没。公主的遗体后来被村民发现并安葬,但她的魂魄却未能安息。有人说她是在寻找失散的珍宝,有人说她是在怨恨夺去她生命的无情大海,也有人说,她是在等待某个能解开她心结的有缘人。但更多的时候,传说里充满了警告——不要在夜晚靠近她的海域,不要拾取海滩上来历不明的物品,否则会引来公主的诅咒,灾祸缠身。
阿海甩甩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些恐怖的想象。现在找到阿明才是最重要的。他继续向前走,手电光在黑暗中摇曳。
突然,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个沉闷的响声。他下意识地将手电光下移。
光线下,一个物件半埋在湿沙中。那是一个小巧的、沾满泥污的漆盒,材质看似木头,却异常坚硬,边缘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金属,雕刻着繁复却模糊的花纹。看起来年代极其久远,透着一股不祥的古旧感。
阿海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认得这种盒子。老人们说过,八宝公主生前喜爱收藏珍宝,她的随行物品中有很多这样的首饰盒或珠宝盒。难道……
他犹豫着,内心有个声音在大声警告他不要碰触任何来自这片海滩的东西。但另一种力量——或许是担心弟弟也捡到了类似的东西而遭遇不测,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一点对未知的好奇——驱使着他弯下腰。
他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拂去盒子表面的沙土。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湿润,仿佛触碰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他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用力掰开了卡扣已经有些锈蚀的盒盖。
盒子里没有预想中的珠宝,只有一层厚厚的、黑乎乎的淤泥。一股更加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呛得阿海差点呕吐。他强忍着不适,用指尖拨开那层淤泥。
淤泥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反光。他仔细刮擦,一件物品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支发簪。材质似乎是银质的,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锈,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银色。簪头被雕刻成一只展翅凤凰的形态,工艺精湛,即使蒙尘积垢,依然能感受到其不凡的来历。凤凰的眼睛似乎是两颗极小的红色宝石,在手电光下闪烁着微弱却诡异的红光,像是沉睡中即将苏醒的怪物之眼。
就在阿海看清这支发簪的瞬间,周围的气氛骤然变了。
风,毫无征兆地停了。一直喧嚣不止的海浪声也诡异地沉寂下来。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绝对宁静。
阿海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如同擂鼓般巨响。他惊恐地抬起头,发现手电筒的光线变得极其不稳定,开始忽明忽灭,周围的黑暗如同有生命般向内挤压。
然后,他听到了。
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比之前清晰了无数倍。不再是模糊的哭泣,而是一个字正腔圆、带着某种古老韵调、却又冰冷得没有任何感情的女性声音,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
“还——给——我——”
声音缥缈而幽怨,直接钻入脑髓。
阿海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站起身,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手电光疯狂地扫过周围的海滩、礁石和漆黑的海面。
什么也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手中那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风凰发簪。
“谁?!谁在那里!”他声音颤抖地大喊,徒劳地试图驱散恐惧。
没有回应。但那死寂的压力更重了。
突然,手电筒啪地一声彻底熄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光源。绝对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阿海惊恐地拍打着手电,但它毫无反应。
而就在这时,他的眼睛勉强适应了黑暗,借着从浓云缝隙中勉强透出的、一丝血红色的月光——他不知道月亮何时变成了这种颜色——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景象开始扭曲。
海水的颜色变得深暗,如同凝固的血液。在那片诡异的海域中,一个庞大而扭曲的阴影缓缓从海底升起。那是一片腐朽的木质结构,缠满了海草和礁石,仿佛某种史前巨兽的骸骨——那是一艘古代沉船的残骸!
船体破败不堪,桅杆折断,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附着物,但依然能隐约看出其昔日的规模与形制。它无声无息地浮现,周围的海水甚至没有泛起多少涟漪,仿佛它本就是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而来的幻影。
更让阿海血液冻结的是,在那艘幽灵般的古船甲板上,隐约立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纤细的身影。长发披散,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无法看清。但阿海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冰冷彻骨的目光,正穿透黑暗,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充满了无尽的怨恨与……一种诡异的渴望。
那个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直直地指向阿海所在的方向。
冰冷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缥缈,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刻骨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中:
“拿——了——我——的——东——西……”
“就——得——用——你——的——一——切——来——还——”
阿海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想跑。但他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如同被钉在了沙滩上,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艘幽灵船和船上的身影开始慢慢变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逐渐消散。但在完全消失前,那个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发出了无声的冷笑。
压迫感骤然消失。
风重新开始呼啸,海浪再次咆哮起来,手电筒也啪地一声恢复了光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但阿海手中的那只冰冷发簪,以及耳边似乎仍在回荡的冰冷话语,无比真实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低头看向手中的发簪,那凤凰眼睛里的红芒似乎更加鲜艳了一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唤声。
“哥……哥……是你吗……我好冷……”
是阿明的声音!从更前方的礁石群那边传来!
阿海精神一振,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巨大恐惧。弟弟还活着!
他握紧那支不祥的发簪——此刻也顾不上丢弃它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阿明!坚持住!哥来了!”
他冲过一片湿滑的礁石区,手电光柱剧烈晃动。终于,在一块巨大的、形似卧牛的黑褐色礁石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阿明!”阿海冲过去,一把抱住那个身影。
那确实是阿明。他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涣散,嘴里不停地喃喃着“冷”。
“没事了!没事了!哥找到你了!我们回家!”阿海试图扶起弟弟,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一半。
但就在这时,阿明忽然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阿海。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怪异,不再是平时的清澈,而是充满了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恐惧,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他用一种完全不似他平时的、带着某种颤抖扭曲的语调,尖声说道:
“哥……她跟着你来了……”
“公主……她说……我们拿了她的嫁妆……我们都得留下……”
阿海如遭雷击,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漆黑的海滩和咆哮的大海。
但他感觉,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就在那里。
一直……在看着他们。
冰冷的海风吹过,带来远处若隐若现的、如同送葬队伍吹奏的唢呐声,凄厉而又哀怨。
阿海感到手中的凤凰发簪,冰冷刺骨,仿佛活物般,正紧紧地吸附在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