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上……去……!”
那声音,冰冷、绝望,带着我声带特有的微哑质感,如同贴着我的耳膜剐蹭,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深入骨髓的寒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它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又截然不同,像是从地狱深处、从破碎的时光裂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回响。
这诡异绝伦的警告如同冰锥刺入混乱的大脑,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清醒,反而引爆了更深层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惧!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冻结!那些缠绕在脚踝和小腿上的、冰冷滑腻的“影藤”,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电流,猛地收紧!力量骤然倍增!
“呃啊——!” 一声短促的、被泥浆窒息的痛呼从我喉咙里挤出。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硬生生勒断!拖拽的速度陡然加快!我的身体在厚厚冰冷的腐叶层上被粗暴地犁过,腐烂的泥浆、尖锐的碎石、断裂的枯枝疯狂地摩擦、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躯体。世界在剧烈的颠簸和窒息中疯狂旋转、模糊,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那跗骨之蛆般的冰冷缠绕。
意识在剧痛、窒息和极致的恐惧中沉浮,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光晕,刺破了前方浓稠的黑暗。
不是车灯那种令人心悸的昏黄,而是……一盏老旧路灯发出的、孤零零的惨白光芒。
光!是路!是盘山公路!
那光晕在翻滚的视野里越来越近!冰冷滑腻的“影藤”拖拽着我,正笔直地冲向那点光芒所在的方向!生的希望如同垂死的火星,在绝望的深渊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只要冲上公路!只要离开这片诡异的密林!或许……
然而,就在我的身体即将被彻底拖出密林边缘、暴露在路灯惨白光芒下的前一秒——
“哗啦!”
一声沉闷的、仿佛巨物破水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响起!同时,拖拽我的力量猛地一滞!
我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泥泞中艰难地侧过头。
路灯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斜斜地刺入密林边缘,恰好照亮了我身侧不到一米处的一个景象——
一个积满了浑浊雨水、漂浮着枯枝败叶的浅坑。
浑浊的水面,如同破碎的镜子,倒映着上方扭曲盘虬的黑色树枝和一小片惨白的天空。
而在这破碎的“镜面”中,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一个浑身泥泞血污、狼狈不堪、正被无数惨白鬼手拖拽的人形。
但……不止如此!
就在我身影的旁边,水面之下,另一个“我”,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站”在那里!
水中的那个“我”,穿着同样被泥浆和鲜血浸透的破烂外套,但脸色却是一种死人才有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干裂发紫,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空洞、死寂,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正死死地“盯”着水面之上、现实中的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绝望!
仿佛感应到我的注视,水中那个“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扯出一个绝非人类所能做出的、充满无尽嘲讽和悲凉的诡异弧度!
是他!刚才在我耳边警告的,就是水中的这个“我”!
这个认知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在我的意识上!大脑一片轰鸣!三十年前的车祸……三十年前的我……难道……难道当年那个为了验证传说而登上末班车的蠢货……就是我?!这根本不是一场验证,而是一次……轮回?一次无法逃脱的、注定坠入地狱的循环?!
“不——!!!”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荒谬和绝望的嘶吼从我胸腔深处爆发出来,带着血沫和泥浆!那水中的倒影,那诡异的笑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求生的本能和彻底崩溃的疯狂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量!
就在这精神与肉体双重崩溃的瞬间,脚踝处那冰冷滑腻的拖拽感……竟然……诡异地松开了!
仿佛是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又或者是被水中的倒影所震慑,那些惨白的鬼手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缩回了腐叶层深处,只留下皮肤上冰冷的黏腻感和深入骨髓的勒痕。
身体骤然一轻!巨大的惯性让我在泥泞中又翻滚了几圈,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体上——是盘山公路边缘粗糙的水泥护栏!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冰冷的触感和背后空荡的悬崖感,却如同强心针般刺激着我!公路!我上来了!暂时脱离了那片鬼影幢幢的密林!
我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泥腥味。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四肢百骸却如同灌满了铅,酸软无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我勉强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
死寂。
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湿冷的雾气。那盏老旧的路灯在十几米外散发着惨白的光晕,光线在雾气中晕染开,反而让周围显得更加鬼影幢幢。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幽冷的光。整条盘山公路像一条僵死的巨蛇,蜿蜒着消失在浓雾深处,不见首尾。没有车辆经过的声音,没有虫鸣鸟叫,只有山风穿过树林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啸。
260路公车呢?
我猛地转头,心脏再次揪紧!目光急切地扫向记忆中它应该停靠的位置——
空荡荡的。
路灯惨白的光晕笼罩下,那段湿漉漉的柏油路面空空如也。没有巨大的金属车体,没有昏黄的车灯,没有蒸腾的灰烟。只有冰冷的雨水顺着路面缓缓流淌,汇入路边的排水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仿佛那辆地狱巴士,连同车上那些融化扭曲的乘客,从未存在过。连同那个将我拖拽至此的恐怖经历,都像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难道……真的是幻觉?是山里的瘴气?还是……我精神压力太大产生的臆症?
一丝荒谬的、带着劫后余生虚脱感的侥幸,如同毒草般在心底悄然滋生。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巨大的恐惧和体力的双重透支下,开始不由自主地松懈。身体瘫软在冰冷粗糙的护栏边,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疼痛。
就在这时。
“沙……沙……”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脚步声,从浓雾弥漫的公路前方传来。
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个。脚步声拖沓、缓慢,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滞感,仿佛穿着浸透水的鞋子在泥地里跋涉。
我猛地一激灵,残存的警惕瞬间绷紧!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挣扎着半坐起来,惊恐地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惨白的路灯光芒边缘,浓雾如同舞台的帷幕,缓缓翻滚着。
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雾气中渐渐显露出轮廓。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褪色藏青棉袄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小髻,干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手空空,步履蹒跚。
一个穿着厚重深紫色冬衣的中年女人,头微微歪着,双手插在衣兜里,脚步虚浮,墨黑色的长指甲在惨白的光线下偶尔闪过幽光。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灰色工装的男人,低着头,油腻的头发遮住脸,双手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微微发抖,衣领似乎敞开着一点……
他们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褪色的旧照片投影。没有看我,只是沿着湿漉漉的路面,朝着我身后的方向——那更深、更黑暗的山路深处,沉默地、缓慢地……走去。
是“他们”!
刚刚在那辆地狱巴士上融化变形的“乘客”!或者说,是他们某种……残留的影像?
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我屏住呼吸,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水泥护栏上,恨不得能嵌进去。冷汗混合着泥水,再次从额头滑落。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尘土、霉菌和微弱尸臭的冰冷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就在那个穿着藏青棉袄的老太太,即将从我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经过时——
她一直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浑浊的眼珠,穿透浓雾和惨白的光线,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怨毒,有令人窒息的麻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穿命运的……怜悯?
她的脚步没有停,身体保持着向前行走的姿态,只有那颗头颅,诡异地扭转了接近九十度,维持着那个死死“钉”住我的姿势。
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嚅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我读懂了她的口型,清晰得如同烙印:
“等……你……”
两个字。
冰冷彻骨。
然后,她的头颅缓缓地、无声地转了回去,恢复成低垂向前的姿势。佝偻的身影,连同其他几个模糊的同行者,继续沉默地、蹒跚地向前,一步步走入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与雾气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等你……”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住我的心脏。那最后一眼中蕴含的怨毒与怜悯,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侥幸的泡沫被彻底戳破。这不是幻觉,不是结束。那个循环……那个诅咒……依然存在。它只是暂时放过了我,如同猫捉老鼠般,等待着下一次的“时辰”。
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两个字被抽干。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深渊……
***
刺眼的光。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随即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生疼。
不是路灯的惨白,也不是车灯的昏黄。是……阳光?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缓慢而滞涩地转动。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是粗糙的颗粒感。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晰。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但确实是白昼的天光。雨停了。浓雾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山间氤氲的薄薄水汽。我正躺在盘山公路冰冷粗糙的路肩上,背后就是那道冰冷的水泥护栏。护栏下方,是陡峭的山坡,覆盖着湿漉漉的植被,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朦胧山峦。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草木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
我还活着?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全身的剧痛立刻如同潮水般袭来。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低头看去,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的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渍,无数细小的伤口遍布在手臂、脸颊和脖颈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脚踝处,那几道深紫色的、如同被巨蟒缠绕过的勒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狠狠扎进脑海:诡异的公车,融化变形的乘客,滴血的红盖头新娘,撕裂的日历纸,破碎的车窗,亡命的奔逃,冰冷的鬼手……还有水中那个绝望的“我”,以及老太太最后那无声的诅咒——“等你……”
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同样沾满泥污的裤子口袋里,艰难地掏出手机。屏幕早已碎裂成蛛网状,布满泥浆。我胡乱地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拭了几下,颤抖的手指按向电源键。
屏幕……居然亮了!
碎裂的屏幕下,幽蓝的光芒顽强地透射出来。时间显示清晰地映入眼帘:
**20xx年11月12日,07:32。**
日期……跳到了第二天。时间……是清晨。
那恐怖的十一个小时……真的过去了?
就在这时——
“嘟——嘟——”
一阵清脆而熟悉的引擎声,伴随着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从山路下方传来。
一辆……公车?
我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紧!惊恐地循声望去。
一辆崭新的、蓝白相间的公车,正沿着湿漉漉的盘山公路,平稳地向上驶来。车身上喷涂着清晰醒目的线路标识:**260**。
崭新的车体在雨后清晨的天光下反射着干净的光泽,车窗明亮,车内灯光明亮温暖。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司机穿着整洁的制服,正专注地握着方向盘。
它在我前方不远处的站台缓缓停下。锈蚀?不,车门是崭新的电动门,开合顺畅无声。一股混合着空调暖风和清洁剂的味道,随着车门的开启,温和地飘散出来。
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两个提着菜篮子的老人,正有序地排队上车。车厢里座位干净整洁,坐着几个普通的乘客,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低头看手机。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充满……人间的烟火气。
260路。崭新的。白天的。载着活生生的乘客。
昨晚那辆地狱巴士……仿佛真的是一个遥远而荒诞的噩梦。
我呆呆地看着那辆崭新的260路公车关上车门,发出平稳的引擎声,继续朝着山上驶去,消失在道路的拐弯处。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在山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我扶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护栏,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阳光照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阴寒。我踉跄着,沿着湿漉漉的公路,朝着山下有人烟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楚。山风吹过,带着凉意,拂过脸上干涸的泥浆和血痂。
就在我走过昨晚那盏老旧路灯下方时,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惨白的灯罩在晨光下显得有些黯淡肮脏。我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目光扫过灯柱下方、靠近公路边缘的泥泞地面。
那里,湿软的黑色泥土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拖拽的痕迹——一道宽而深的沟壑,从密林边缘延伸出来,一直拖到公路的水泥路面上,最终消失在我此刻站立的位置附近。
痕迹里,混杂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
而在那拖痕的尽头,靠近水泥路面的湿泥里,静静地躺着一点小小的、不起眼的异物。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是一小片纸屑。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粗暴地撕扯下来。纸质粗糙发黄,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褪色的数字——
**11**。
鲜红的颜色,如同凝固的血。
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温度。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山下那沐浴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城市轮廓。高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车流的声音隐隐传来。
生者的世界,就在前方。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身后那片浓雾笼罩的阳明山深处。它并未消失,只是蛰伏。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一个刻在灵魂上的烙印。
那辆行驶在阳光下的崭新260路,车尾的红色指示灯在山路拐弯处闪烁了一下,像一只缓缓眨动的、猩红的眼睛。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片纸屑,也不再回望那片山林。只是裹紧了身上破烂冰冷的衣物,低着头,继续沿着湿漉漉的山路,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走向那片喧嚣的、充满阳光的……人间。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