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幽暗的蛇窟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有洞壁苔藓那恒定而微弱的幽光,以及腹中饥饿感的提醒,让芭黛勉强区分着昼夜。古勒勒极少出现,有时是送来那种清甜的紫色浆果和清水,有时只是无声地滑过洞穴深处,留下冰冷的鳞片摩擦声。他从不靠近,那双暗金竖瞳偶尔扫过她,依旧只有深不见底的漠然。束缚芭黛的藤蔓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消失,似乎默许了她在这个巨大洞穴中有限的自由。
最初的恐惧在日复一日的幽闭中,渐渐沉淀成一种麻木的压抑和深入骨髓的孤独。芭黛开始尝试探索这个囚笼般的洞穴。她小心地避开那些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骨骸,沿着洞壁,在幽光的指引下,向着水流声的方向走去。
洞穴深处比她想象的更加庞大复杂。巨大的石柱如同支撑天地的巨神之腿,矗立在黑暗中。石壁上布满了奇异的孔洞,有的深不见底,散发出阴冷的气息;有的则流淌出汩汩清泉,汇入一条在洞穴底部蜿蜒流淌的地下暗河。河水冰冷刺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蕴藏着星光的幽蓝色。河岸边长满了更多发光的苔藓和形态奇特的蕨类植物,散发出或蓝或绿或白的冷光,将这一段洞穴映照得如同诡异的水下世界。
就在这幽蓝的光晕中,芭黛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在靠近地下暗河的一片较为开阔的石壁上,并非天然形成的粗糙岩石。那里覆盖着大片大片色彩浓烈、线条粗犷的古老壁画!赭红、炭黑、石青……矿物颜料历经漫长岁月,依旧鲜艳得惊心动魄。
芭黛屏住呼吸,走近细看。
壁画描绘着宏大的场景:巍峨的山峦,茂密的森林,奔腾的河流。森林中,巨大的蛇影盘踞缠绕在参天古木之上,蛇头高昂,姿态威严。而地面上,是成群结队、穿着兽皮和羽毛、手持石矛弓箭的排湾族先民!他们的姿态并非战斗,而是……跪拜!匍匐!向着森林中那些巨大的蛇影!画面中充满了祭祀的场面——人们将成堆的谷物、新鲜的猎物、甚至闪耀着光泽的矿石,恭敬地堆放在巨大的蛇形图腾柱下。另一幅壁画上,巨大的蛇影盘绕在山谷之上,蛇口微张,吐出甘霖般的雨雾,下方干涸的土地得到滋润,枯萎的禾苗重新焕发生机,族人们仰天欢呼……
芭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和她从小听说的、将蛇神视为恐怖掠夺者的传说截然不同!壁画中,巨蛇是守护者!是带来雨水的恩赐者!是先民们敬畏和依赖的山林之主!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凉的岩壁,抚过那些古老的、膜拜着蛇神的人影。古勒勒……他并非生来就是带来干旱和恐惧的灾厄化身?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火苗,在芭黛心中冰冷绝望的荒原上点燃。她想起了祭坛上那双漠然的金瞳,想起了他放在石板上的浆果和清水。那并非施舍圈养,而是……某种笨拙的、属于非人存在的……契约履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责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古勒勒鳞片摩擦的“沙沙”声,从暗河上游的阴影中传来。声音细碎而密集,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恶意。
芭黛猛地警觉,后退一步,紧贴冰冷的石壁。
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芒亮起。紧接着是四点、八点……越来越多!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无数血眼!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鳞片刮擦岩石的声音,一条足有芭黛大腿粗细、通体覆盖着暗紫色鳞片、头顶长着扭曲骨角的怪蛇,从阴影中缓缓游出。它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快速吞吐,捕捉着空气中的信息,那双冰冷的、充满贪婪和暴戾的血红竖瞳,死死锁定了芭黛!
恐惧瞬间攫住了芭黛!这不是古勒勒!这是一条充满攻击性的、剧毒的山林恶兽!她手无寸铁,在这空旷的河岸边,无处可逃!
怪蛇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下一秒就要弹射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一道深青色的、快如闪电的“鞭影”从芭黛侧后方的黑暗中暴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抽打在怪蛇高昂的三角头颅上!
“啪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骨裂脆响!那坚硬的头骨竟像脆弱的陶罐般应声碎裂!怪蛇连嘶鸣都未能发出,庞大的身躯被那股沛然巨力抽得凌空飞起,如同破麻袋般狠狠砸在数米外的岩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血肉模糊,瞬间毙命!
深青色的“鞭影”倏然收回,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芭黛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僵硬地转过头。
古勒勒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他巨大的蛇躯盘踞着,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双冰冷的暗金竖瞳正看着她,依旧没有波澜,但芭黛却第一次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专注?他刚才出手的位置和速度,绝非巧合。他一直……在暗处看着她?
“污秽……”沙哑、空洞的声音响起,古勒勒的目光扫过那怪蛇扭曲的尸体,又落回芭黛身上,似乎是在解释那怪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像是在说明他出手的原因。他巨大的蛇尾轻轻摆动了一下,将怪蛇碎裂的尸体扫入幽暗冰冷的河水中。河水无声地吞噬了那污秽之物,只留下一圈淡淡的血晕,很快被水流冲散。
做完这一切,古勒勒并未停留,巨大的蛇躯无声地滑向洞穴更深处,似乎准备再次隐入黑暗。
“等等!”芭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声音带着颤抖,却清晰地喊了出来。
古勒勒滑行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巨大的金瞳漠然地凝视着她,似乎在询问。
芭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乱的心跳,指着石壁上那些描绘着先民祭祀、蛇神赐雨的古老壁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那些……是真的吗?你……你曾守护过他们?赐予他们雨水?”
古勒勒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在那色彩浓烈的壁画上。他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被漫长时光彻底风干了的、近乎虚无的……疲倦?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芭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根本不屑于回答。
“誓言……被遗忘……”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空洞,如同从地底极深处传来,“贪婪……玷污……山灵……”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壁画上那些跪拜的、供奉的、欢呼的先民,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如今部落中那些闪烁着欲望的眼睛。最后,那双巨大的暗金竖瞳重新落在芭黛身上,里面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无法捕捉,最终又归于深潭般的冰冷。
他没有再说什么。巨大的蛇躯重新启动,无声地滑入浓稠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句含义模糊、却重若千钧的“誓言被遗忘,贪婪玷污山灵”,在幽蓝的冷光和暗河流淌的呜咽声中,久久回荡在芭黛耳边。
芭黛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壁画上。那上面,先民们对蛇神的敬畏是如此虔诚。而古勒勒眼中那抹深藏的、被时光磨砺得近乎虚无的疲倦,以及那句沉痛的控诉,像一把沉重的钥匙,狠狠撞开了她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厚重大门。
守护者……被遗忘的守护者?一个因誓言被背叛、山灵被玷污而陷入愤怒与孤寂的存在?她看着古勒勒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对这位半人半蛇、带来干旱的“夫君”,产生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复杂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