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的冰冷。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还有那深入骨髓、无处不在的咸腥与死寂。
达法勒的意识在幽暗的深海中沉浮,如同风中的残烛。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伴随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和右肩伤口被海水浸泡的钻心折磨。唯有左臂传来的那一点微弱的重量和温度,以及紧握在右手掌心、那柄紧贴着弟弟胸膛的“噬魂之牙”骨刃散发出的温润光晕,像黑暗深渊中唯一的一缕星光,死死拽着他最后一丝清醒。
回家……抓住肋骨……回家……
骼鲸最后那苍老疲惫的意念,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在他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再次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回家!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对故土和亲人的无尽眷恋,混合着守护弟弟的狂暴执念,如同沉寂火山最后的喷发,猛地冲垮了疲惫和绝望的堤坝!达法勒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这副残破身躯里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划动还能动弹的左手和双腿,朝着下方那片散发出幽幽蓝绿色磷光的、庞大如山脉的森白鲸骨游去!
近了!更近了!
那巨大头骨眼窝中燃烧的苍蓝色灵魂火焰,如同两盏指引归途的冥灯,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温暖而悲怆。达法勒伸出颤抖的、早已被海水泡得发白起皱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抓向最近的一根、如同神殿巨柱般粗壮的鲸鱼肋骨!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骨质!一股奇异的、带着苍凉古老气息的暖流,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他几乎冻僵的全身!同时,他右手中紧握的“噬魂之牙”骨刃,光芒也陡然大盛!那包裹着昏迷卡朗的乳白色光晕气泡,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
就在达法勒的左手死死抓住巨大鲸肋的刹那——
嗡——!
整片沉静的深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以达法勒抓住的肋骨为中心,一圈柔和的、蓝绿色的光波无声地荡漾开来,迅速掠过庞大的鲸骨!骸骨上那些原本微弱散乱的磷光,如同被瞬间点燃的星图,骤然变得明亮而有序!亿万点蓝绿色的光芒在巨大的骨架上有规律地明灭闪烁,勾勒出这头亘古巨兽完整的、令人震撼的轮廓!
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力量,如同苏醒的洋流,托住了达法勒和包裹在光茧中的卡朗。不再是冰冷的下坠,而是被一股温暖而坚定的水流推动着、承托着,向着某个方向——那墨绿色海水深处更幽暗的方向——平稳而迅疾地前行!
是它!是那头骼鲸最后的残魂和遗骨,在履行它最后的承诺,送他们回家!
达法勒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鲸骨,将昏迷的卡朗紧紧护在怀中,脸颊贴着那巨大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森白肋骨,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混入冰冷的海水。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对故乡刻骨的思念,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深海的绝对黑暗渐渐褪去,头顶的海水开始透出一种朦胧的、灰蓝色的微光。四周的压迫感在减轻,水温也不再那么刺骨。
上浮!他们在上浮!
终于!
哗啦——!!!
刺目的天光混合着清新(尽管依旧带着海腥味)的空气,如同久旱的甘霖,猛地冲入达法勒的感官!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咸涩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带来了生的真实感!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起伏的、湛蓝色的波浪!不再是巴莱珊那令人绝望的墨绿死水!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金色的朝阳正喷薄欲出,将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更远处,一道熟悉的、连绵起伏的黛青色海岸线,如同母亲温暖的臂弯,静静地横卧在视野的尽头!
那是……家乡的海岸!他们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卡朗!卡朗!醒醒!我们到家了!到家了!” 达法勒激动得语无伦次,拼命摇晃着怀中依旧昏迷的弟弟。包裹着卡朗的乳白色光茧,在接触阳光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悄然散去。那柄“噬魂之牙”骨刃的光芒也彻底内敛,变得古朴无华,只是依旧冰冷。
卡朗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起初是茫然,随即被刺目的阳光晃得眯起眼,当他看清周围熟悉的大海,看到哥哥那张激动得流泪的脸庞时,巨大的惊喜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哥……呜……我们……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达法勒的脖子,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逃出来了!我们回家了!” 达法勒用力回抱着弟弟,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沉的疲惫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虚脱。
就在这时,他们身下传来一阵低沉的、如同大地叹息般的震动。那庞大如山、托举着他们的骼鲸骸骨,正在缓缓下沉!蓝绿色的磷光迅速黯淡下去,唯有头骨眼窝中那两团苍蓝色的灵魂火焰,在即将没入水面的瞬间,仿佛深深地“看”了达法勒兄弟一眼,传递出最后一丝解脱与嘱托的意念,然后彻底熄灭,消散于无形。
巨大的骸骨无声无息地沉入深蓝的海水之下,只留下几圈涟漪,很快被海浪抚平。仿佛它从未出现过,只是兄弟二人濒死幻觉中的奇迹。
但达法勒手中紧握的冰冷骨刃,和怀中失而复得的弟弟,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噩梦的真实。他低头看着那柄救了他和弟弟性命的“噬魂之牙”,又望向骸骨沉没的方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感激。他默默发誓,一定要报答这头巨兽的恩情。
依靠着达法勒顽强的求生意志和熟悉的海流,兄弟二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被早起的族人发现,救回了阿美部族的海岸村落。
他们的归来,如同死而复生的神迹,在部落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母亲抱着两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哭晕过去,父亲这个铁打的汉子也老泪纵横。族人们围着他们,听着达法勒讲述那如同噩梦般的经历——风暴、巨兽、白骨之岛、全是女人的魔域、恐怖的岛主、血腥的祭坛、深渊的骸骨巨鲸……每一个细节都让听者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当达法勒拿出那柄作为唯一物证的、触手冰冷、形制古朴怪异的灰白骨刃“噬魂之牙”时,部落里最年长的、脸上刻满海风痕迹的祭师玛瑙姥,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她颤巍巍地接过骨刃,枯瘦的手指抚摸着那螺旋纹路的黑色兽角柄和半透明的灰白刃身,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脸色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巴莱珊……Falaysan……女人之地……” 玛瑙姥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古老的……禁忌传说……是真的!那头沉眠的‘骨海守护者’(她显然知道骼鲸的存在)……它用最后的骨骸和灵魂……把你们送回来了……” 她看向达法勒和卡朗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敬畏和深深的忧虑。
“祭师婆婆,我们答应过它!要用最隆重的海祭,报答它的恩情!” 达法勒跪在玛瑙姥面前,眼神坚定。
玛瑙姥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它值得……整个部族最丰盛的飨宴!用最新鲜的鱼获,最甜美的果实,最虔诚的歌舞……祭奠那古老而慈悲的英魂!愿它的残灵,在深海之眠中……得到永恒的安宁!”
盛大的海祭在三天后的满月之夜举行。海滩上燃起巨大的篝火,照亮了夜空。族人们穿着最隆重的服饰,将堆积如山的、最肥美的鲜鱼、烤得金黄的猪只、还有各色鲜艳的瓜果,虔诚地摆放在铺着新鲜芭蕉叶的木筏上。在玛瑙姥苍凉古老的祭歌声中,在族人低沉雄浑的和声与激越的鼓点中,满载着感恩与敬畏的祭品木筏,被缓缓推入波涛之中,向着大海深处漂去。
达法勒拉着卡朗,跪在最前方的沙滩上,向着大海深处骼鲸沉没的方向,深深地叩拜。达法勒心中充满了解脱和感恩。卡朗似乎也从巨大的惊吓中恢复了一些,小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虔诚。
然而,就在海祭接近尾声,众人沉浸在庄严感恩的氛围中时,一直安静跪在达法勒身边的卡朗,身体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
“呃……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卡朗?你怎么了?” 达法勒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弟弟。
卡朗抬起头,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更让达法勒魂飞魄散的是——卡朗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瞳孔深处,竟然隐隐浮现出两点极其微小的、不断旋转的……靛蓝色漩涡!那漩涡的形态,与巴莱珊岛主西露安那双可怖的魔瞳,如出一辙!
“哥……冷……好冷……” 卡朗牙齿打颤,声音微弱而痛苦,身体冰冷得如同海沟深处的寒冰,“水里……有东西……在叫我……巴……巴莱珊……” 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词,眼神开始涣散,那瞳孔深处的靛蓝漩涡却越来越清晰!
“卡朗!” 达法勒的心瞬间沉入了比巴莱珊更深的海渊!他猛地看向祭师玛瑙姥。
玛瑙姥也看到了卡朗眼中的异象,她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手中的骨杖“当啷”一声掉落在沙滩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望着那漂向大海深处的祭品木筏,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晚了……太晚了……” 玛瑙姥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无尽的悲凉,“魔岛的印记……已经……种下了!海祭……不是终结……是……新的……开始!巴莱珊的诅咒……会随着血脉……随着感恩的祭品……重回人间!” 她的目光投向茫茫大海,仿佛看到了那污浊血月之下,白骨岛屿深处,西露安那悬浮于空、漩涡之眼中闪烁着冰冷嘲讽的妖异身影。
达法勒紧紧抱着浑身冰冷、痛苦颤抖的弟弟,看着那两点在卡朗瞳孔深处缓缓旋转的靛蓝漩涡,一股比在巴莱珊祭坛上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瞬间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篝火依旧在燃烧,族人的歌声还在回荡。但达法勒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女人岛的阴影,如同那头沉入深海的骼鲸骸骨,看似消失,却已深深烙印在血脉深处,随时可能带着滔天的怨恨与诅咒,从这片他们世代相依的蔚蓝大海中……再次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