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府的客栈藏在巷弄深处,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几盆兰草被夜雨打得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陈观棋将那枚令牌拍在八仙桌上时,铜质的边缘磕出轻响,惊得烛火颤了颤,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
“活葬村下有阴龙巢穴。”他指尖点过令牌背面的小字,字迹是用细针硬生生刻上去的,笔画边缘还沾着暗红的锈迹,像是凝固的血,“骨先生在用生人精血养龙,目标是炼‘不死骨’。”
白鹤龄的银令在指间转得飞快,听到“不死骨”三个字时,动作猛地一顿。烛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鼻翼两侧细微的抽动:“玄枢阁典籍记载,不死骨是天机门禁术,以阴龙气裹尸身,七七四十九日可成,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但代价是需献祭九九八十一个生人,取其心头血饲龙。”她抬眼看向陈观棋,眼神里的警惕淡了些,多了几分凝重,“你确定灯娘子的消息可靠?她毕竟是……”
“她是地脉支的人。”陈观棋打断她,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的地枢支标记,那朵半开的莲花刻得极浅,不细看只会当是普通纹路,“地脉支从不插手玄枢阁与天枢支的纷争,但对禁术的追查,比谁都执着。灯娘子若想借我们的手毁了不死骨,没必要编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
陆九思蹲在角落,正用布擦拭那枚龙元玉佩。玉佩被溪水泡过之后,里面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烛光下流转着淡淡的金光。听到“八十一个生人”,他手里的布猛地收紧,布料摩擦玉佩发出细碎的声响:“活葬村……我爹娘当年就是去了活葬村附近的落霞山,再也没回来。”
陈观棋和白鹤龄同时沉默。陆九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没抬头,只是反复擦拭着玉佩上的水渍:“我娘的日记里写过,落霞山的村民每年都要‘祭山’,说是给山神送‘活礼’,每次祭完山,村里就会多出几户富户,跟陈哥说的‘睡坟’能暴富一模一样。”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了白鹤龄骤然收紧的下颌线。她将银令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玄枢阁有规矩,凡涉禁术需先上报总阁,由长老会定夺。活葬村归大同府分阁管辖,我们擅自插手,便是越权。”话虽如此,她却从行囊里翻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人皮地图,在桌上铺开——那是玄枢阁特制的精密舆图,连落霞山的溪流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陈观棋挑眉,指尖点向舆图上的活葬村位置。那里被人用朱砂画了个极小的骷髅头,显然是早就做过标记:“白姑娘这地图,倒像是早就备着的。”
白鹤龄脸颊微热,伸手将地图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嘴上却依旧强硬:“我是担心分阁的人应付不来。若真有献祭之事,总阁追责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她指尖划过落霞山的等高线,突然停在一处标注着“龙脊坳”的地方,“这里是阴龙巢穴的绝佳位置,三面环山,只有一道隘口,聚阴聚煞,还能引落霞山的地脉龙气。”
陆九思凑过来,指着龙脊坳下方的一道虚线:“我娘日记里画过这条密道,说是能直通活葬村的祠堂。她还说,祠堂底下有口‘血井’,井水永远是红的,村民都说是山神的口水。”
“不是口水,是心头血。”陈观棋的声音沉了下去,想起令牌上“生人精血养之”的字样,“骨先生应该是把献祭者扔进血井,让阴龙吸食精血。四十九日后,再将尸身捞出炼不死骨。”他抬头看向白鹤龄,目光锐利,“若等总阁派人来,四十九日早就过了。白姑娘觉得,是规矩重要,还是八十一条人命重要?”
白鹤龄的指尖在舆图上反复摩挲,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她想起三年前,玄枢阁在青州追查“换魂术”时,就是因为等待总阁指令,让天枢支的人跑了,最后导致七个村落的人被换了魂,疯疯癫癫至今。那七个村落的惨状,她至今记忆犹新。
“我可没说要等。”她突然站起身,将银令别回腰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但得说清楚——我们是以‘探查地脉异常’的名义去的,若真发现禁术,我会用传讯符通知分阁支援。至于玄枢阁的规矩……”她顿了顿,从行囊里取出一枚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玄枢密探”四个字,“拿着这个,若遇分阁的人盘查,就说是我请的地脉顾问。”
陈观棋接过令牌,入手冰凉,边缘刻着极细的防伪纹路。他突然笑了:“白姑娘这‘私下随行’,准备得倒是周全。”
“少废话。”白鹤龄瞪了他一眼,却没真动气,转身开始收拾行囊,“亥时出发,走密道能避开活葬村的明哨。九思,你娘的日记里有没有提过血井的机关?”
陆九思立刻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牛皮本,翻到其中一页:“有!说血井的井壁上有三块凸起的石头,按‘左三右四’的顺序转动,能打开井底的暗门,通往阴龙巢穴的入口。”他指着日记里的插画,那是一幅手绘的井壁图,三块石头被圈了出来,旁边还标着极小的符文,“我娘说这是‘地脉语’,只有地脉支的人能看懂。”
陈观棋凑近一看,那些符文其实是地脉支特有的方位标记,左三圈对应“坎位”,右四圈对应“离位”,合起来正是“水火既济”的卦象,用来平衡阴龙巢穴的煞气。他心里一动,师父的笔记里提过,当年他和一位“陆姓故人”联手破解过类似的机关,看来那位故人,就是陆九思的父亲。
“收拾东西吧。”陈观棋拍了拍陆九思的肩膀,“去看看你爹娘留下的‘地脉语’,到底藏着什么。”
陆九思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红,却紧紧攥着日记本,像是握着全世界的光。
亥时的辰州府,巷弄里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敲得人心头发紧。三人背着行囊,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三道蓄势待发的箭。
白鹤龄走在最前面,步伐轻盈得像只猫,她手里的银令散发着微弱的白光,照亮脚下的路,却不会惊动远处的守卫。她对辰州府的密道了如指掌,拐过三个弯,停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前。庙门早已腐朽,她伸手在神像的底座上按了三下,神像竟缓缓移开,露出底下黑黢黢的通道。
“这是玄枢阁在辰州府的紧急通道,直通落霞山外围。”她率先跳了下去,声音从通道里传来,带着回音,“快跟上,卯时之前必须抵达龙脊坳,否则会被晨雾困住。”
陆九思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辰州府的方向,那里曾是他爹娘最后出现的地方。他将龙元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佩的暖意顺着掌心蔓延,仿佛在给他力量。
陈观棋走在最后,临进入通道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夜空。乌云正慢慢散去,露出点点星光,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想起灯娘子被押走时,塞给他令牌的瞬间,她袖口滑落的半块玉佩——那玉佩的纹路,竟与陆九思的龙元玉佩十分相似。
“走了。”白鹤龄在通道里低声催促。
陈观棋收回目光,纵身跃入通道。神像缓缓合上,将辰州府的灯火彻底隔绝在外。通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响,一步,一步,朝着活葬村的方向,朝着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也朝着未知的危险,坚定地前行。
通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一盏长明灯,火光昏黄,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白鹤龄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陈观棋,你师父的笔记里,有没有提过‘阴龙泣’?”
“阴龙泣?”陈观棋愣了一下,快步跟上,“提过,说是阴龙巢穴里的一种奇声,像婴儿啼哭,能扰人心神,让生人产生幻觉。怎么了?”
“我爹当年追查天机门余孽时,就是被‘阴龙泣’迷惑,误闯了诛仙台的煞气阵。”白鹤龄的声音低了些,“他临终前说,破解之法藏在地脉支的‘龙语’里,只是他到死都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陆九思突然停下脚步,从日记本里翻出一张夹着的纸条,上面是他父亲用炭笔写的几个奇怪符号:“是不是这几个字?我爹说这是‘地脉先生’教他的,遇到阴龙泣就念出来。”
陈观棋接过纸条,火光下,那些符号渐渐变得清晰——那是地脉支最古老的“安龙咒”,比师父笔记里的版本更简洁,却带着一股磅礴的正气。他抬头看向白鹤龄,眼底闪着光:“你爹说得对。这就是破解阴龙泣的钥匙。”
通道深处传来隐约的风声,像是某种生物的低吟。但这一次,三人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前方是阴龙巢穴,还是不死骨的阴谋,他们都不是孤身一人。
月光透过通道尽头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卯时快到了,龙脊坳的晨雾即将升起,而他们的脚步,正踏在雾起之前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