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边缘的灯笼忽明忽暗,像濒死者的喘息。陈观棋蹲在一个卖冥纸的摊位前,指尖捏着根细如发丝的黑线——这线从灯笼底座牵出,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最终汇入中心高台的灯图枢纽,线身泛着幽蓝,沾着些黏腻的液体,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尸油味。
“这线是‘阴煞丝’。”他用桃木剑挑起线头,剑刃与丝线相触,发出“滋滋”的轻响,“用枉死者的头发混着阴脉煞气炼的,能把摊位上的阴魂捆在灯图上,逼他们替灯娘子做事。”
陆九思盯着摊主的袖口,那里的红灯笼绣样边缘,青黑色正顺着布纹往外渗,像墨滴进了清水:“陈哥,你看他的手。”
摊主的手搭在冥纸上,指节肿大,皮肤青黑如铁,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仔细看竟是些细碎的骨渣。陈观棋突然伸手按住摊主的手腕,对方浑身一颤,却没反抗,只是木然地抬起头,眼白上布满血丝,瞳孔里浮着层白雾。
“你们本是枉死的冤魂,为何要帮灯娘子害活人?”陈观棋的声音放轻,带着《青囊经》里记载的“安魂调”韵律,“她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摊主的嘴唇哆嗦着,像是生锈的合页在转动,半天才挤出句话:“灯娘子说……助她复活阴龙……就能洗刷冤屈……入轮回……”
“她骗你们的。”陆九思忍不住插话,手里的龙元玉佩微微发烫,“阴龙是煞物,复活了只会吞噬更多魂魄,你们怎么可能入轮回?”
摊主的眼神有了丝波动,白雾后的瞳孔缩了缩,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不信……也得信……她手里有‘往生符’……”他突然指向摊位角落,那里堆着些黄纸符,符角同样绣着半盏灯笼,“说……事成之后……每人发一张……”
陈观棋拿起一张符纸,指尖刚触到,符面就冒出黑烟,纸上的“往生”二字扭曲成“绝魂”。他冷笑一声:“这是‘锁魂符’,不是往生符。贴上它,魂会被永远锁在阴脉里,连灰都剩不下。”
摊主的身体猛地一震,青黑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咳。周围摊位的摊主们也有了动静,纷纷抬起头,眼神里的白雾渐渐散去,露出底下的痛苦与绝望。
“看来他们不是自愿的。”陈观棋将符纸撕碎,“灯娘子用锁魂符控制了这些冤魂,再用轮回当诱饵,逼着他们为虎作伥。”他看向中心灯图,“那幅灯图不止是阵眼,还是个巨大的‘镇魂桩’,这些摊主的魂都被钉在上面,只要灯图不灭,他们就永远是傀儡。”
陆九思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着斜对面的摊位:“陈哥,你看那个!”
那是个卖骨器的摊位,木架上摆着些骷髅头碗、指骨串,最显眼的是支一尺长的骨笛,笛身泛着蜡黄,刻满了细密的符文。陆九思跑到摊位前,指着笛尾的纹路:“这符……和我爹娘笔记里画的‘镇魂符’一模一样!”
陈观棋走过去拿起骨笛,入手冰凉,笛身上的符文凹凸不平,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他放到唇边轻轻一吹,没有笛声,只有一阵呜咽般的风响,风里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哭嚎,像是有上百个冤魂被关在里面,正在拼命挣扎。
“是‘养魂笛’。”陈观棋的脸色沉了下来,“用枉死者的指骨拼接而成,每道符文都是一个魂锁,吹一次,就等于让里面的冤魂受一次炼狱刑。”他看向摊主,“这笛子哪来的?”
摊主是个穿寿衣的老太太,脸干瘪得像核桃,闻言指了指北方:“三年前……‘活葬村’送来的货……说是……用‘养尸地’里的人骨做的……”
“活葬村?”陈观棋的指尖猛地一顿,想起玄枢阁档案里的记载——北方有个叫“活葬村”的村落,十年前突然爆发瘟疫,村民为了“净化”,竟将染病者活活埋进村西的乱葬岗,人称“养尸地”。后来整个村子一夜之间消失,只留下满地空坟,成了江湖上的一桩异闻。
他摩挲着骨笛上的镇魂符,突然想起师父的笔记:“天枢支擅长‘活葬炼煞’,将活人埋入养尸地,借其怨气炼制成器,骨笛、尸油、镇魂符……皆是他们的手笔。”
“你的意思是……”陆九思的声音发颤,“这骨笛是天枢支做的?活葬村的消失,也和他们有关?”
陈观棋没回答,只是将骨笛翻转过来,笛孔里掉出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个“陆”字,边缘磨损严重,却能看出与陆九思龙元玉佩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我爹娘的!”陆九思一把抢过木牌,眼眶瞬间红了,“这是我爹的木工牌!他每次做活都带着!”
陈观棋的心跳漏了一拍。骨笛来自活葬村,木牌在笛孔里,说明陆九思的爹娘去过活葬村,甚至可能和这骨笛的来历有关。而天枢支用活葬村的人骨炼笛,又将笛子送到湘西鬼市……这之间到底藏着什么联系?
“这镇魂符有问题。”陈观棋突然指着笛身的符文,“你爹娘笔记里的镇魂符是用来安魂的,线条圆润,带着生气;但这笛上的符,线条锋利,拐角处都带着尖刺,更像是……催煞符。”
他用指甲在符文的拐角处刮了刮,竟刮下些黑色的粉末,粉末落在地上,瞬间化作只小虫子,长着两个脑袋,很快又钻进石缝里消失了。
“是‘双首蛊’!”陆九思认出这是爹娘笔记里记载的湘西异蛊,“天枢支在镇魂符里掺了蛊虫!吹这笛子,不仅能引魂,还能放蛊!”
摊位后的老太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青黑的手指死死抓住陈观棋的裤腿:“活葬村……活葬村的人……没病死……是被……被穿黑袍的人……拖去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喉咙里像是卡着血,“他们说……要炼‘百煞骨’……凑够一百根……就能……就能打开‘龙冢’……”
“龙冢?”陈观棋追问,“什么龙冢?”
老太太却突然不动了,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干瘪下去,最终化作一摊黑灰,只留下件空荡荡的寿衣。摊位上的骨器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啸,纷纷炸裂,碎片里钻出无数只双首蛊,朝着中心灯图的方向爬去。
“她被灭口了!”陆九思拽着陈观棋后退,“是灯娘子!她不想让我们知道活葬村的事!”
鬼市中心的灯图突然剧烈晃动,“死门”里的毒龙虚影张开大口,吞噬着爬过去的双首蛊,每吞一只,龙影就清晰一分,鳞片上的纹路都开始泛光。周围摊位的摊主们发出痛苦的嘶吼,青黑的皮肤寸寸裂开,露出底下的白骨——灯娘子在献祭这些冤魂,给毒龙虚影增力!
“不能再等了!”陈观棋将骨笛塞进陆九思怀里,“拿着这个,这是你爹娘留下的线索,或许能找到活葬村的真相。我们现在就去毁灯图枢纽!”
两人冲向高台,沿途的鬼影越来越多,却不再攻击他们,反而纷纷让开道路,眼眶里流出黑色的血泪,像是在哀求。陈观棋知道,这些冤魂终于看清了灯娘子的真面目,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高台边缘,灯娘子正站在灯图枢纽前,双手结印,嘴里念念有词。她的脚下,散落着无数张“锁魂符”,符纸都已燃尽,只剩下灰烬,显然她刚献祭了最后一批冤魂。
“你们来得正好。”灯娘子转过头,红纱后的脸惨白如纸,眼底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毒龙虚影已经凝实,只差最后一步——用你的心头血,地脉亲!”
她猛地抬手,灯图枢纽上的八盏油灯同时熄灭,只剩下“死门”里的毒龙虚影,悬浮在半空,对着陈观棋发出无声的咆哮。
陈观棋却没看毒龙,只是盯着灯娘子脚下的灰烬。灰烬中,有片没烧完的布角,绣着半盏灯笼,另一半……竟和他在七里沟倒悬棺里发现的布片能拼在一起!
“七里沟的倒悬棺,也是你布的局?”陈观棋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早就和天枢支勾结,在七里沟养煞,又在辰州鬼市炼龙,目的到底是什么?”
灯娘子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踩中了痛处:“你怎么会有……”
“我不仅有布片,还知道‘百煞骨’。”陈观棋步步紧逼,“活葬村的一百根人骨,加上七里沟的倒悬棺煞,再加上辰州的阴脉断口,你们是想凑齐‘三地煞’,打开龙冢,放出真正的毒龙,对不对?”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他串成了线——天枢支十年前血洗活葬村,炼“百煞骨”;三年前在七里沟布倒悬棺,养“棺中煞”;如今在辰州弄断阴脉,聚“阴脉煞”。三地煞齐聚,便能打开传说中的龙冢,放出被封印千年的毒龙!
灯娘子突然笑了,笑得癫狂:“是又怎样?你以为现在知道还来得及?”她猛地指向陈观棋身后,“看看你的小跟班吧!”
陈观棋回头,只见陆九思正拿着那支骨笛,神情恍惚,双眼发直,骨笛的笛孔里冒出缕缕黑烟,钻进他的鼻孔。少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龙元玉佩的金光越来越弱,几乎要被黑气吞噬。
“九思!”陈观棋心头大骇,刚要冲过去,却被毒龙虚影拦住。龙影一甩尾巴,一股阴煞扑面而来,他急忙用桃木剑格挡,剑身上的阳气竟被震得溃散了几分。
“那骨笛里藏着‘忆魂蛊’,能勾起他最深的恐惧。”灯娘子笑得得意,“他爹娘就是在活葬村被天枢支杀的,这骨笛里,就有他爹娘的冤魂……你说,他会不会亲手把你献给毒龙?”
陆九思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举起骨笛就往自己喉咙里塞,像是要把笛子吞下去。龙元玉佩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将他整个人包裹住,骨笛上的符文发出凄厉的惨叫,黑烟瞬间被金光净化。
“我爹娘……才不会让我做坏事!”陆九思猛地清醒,将骨笛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碎,“他们是英雄!不是你们这些妖怪能污蔑的!”
骨笛碎裂的瞬间,鬼市所有摊位的灯笼同时熄灭,中心灯图的枢纽发出“咔嚓”的脆响,毒龙虚影剧烈扭曲,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那些被控制的摊主们化作点点荧光,朝着北方飘去,像是终于获得了自由。
“不!我的龙!”灯娘子发出绝望的尖叫,冲向灯图枢纽,却被突然裂开的地缝吞噬,只留下一声凄厉的哭喊,“天枢支……你们骗我……”
地缝很快合拢,青石板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鬼市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熄灭,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透明,露出外面老槐坡的晨雾。
陈观棋走到陆九思身边,少年正蹲在地上,捡起骨笛碎片里的那半块木牌,紧紧攥在手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们会找到真相的。”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背,“活葬村,龙冢,你爹娘的事……我们一个一个查清楚。”
陆九思点点头,将木牌小心地放进怀里,与龙元玉佩放在一起。玉佩的金光映着木牌上的“陆”字,竟透出些微的红光,像是有血在里面流动。
鬼市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老槐坡的古槐在晨风中摇曳。陈观棋抬头看向东方,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距离七月初七,还有最后一天。
他知道,辰州的事结束了,但活葬村的谜,龙冢的秘,天枢支的阴谋……才刚刚开始。而那支骨笛里的冤魂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诉说着北方大地上,那场被掩埋的血腥往事。
“走,去北方。”陈观棋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去找活葬村。”
陆九思站起身,擦掉眼泪,眼神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他攥紧怀里的木牌和玉佩,仿佛握住了爹娘未完成的执念。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古槐树下,只留下满地未烧尽的符纸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像是无数冤魂终于得以安息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