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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遗体美容师。

最近送来一具无名女尸,面容与我七分相似。

为她化妆时,我总觉得镜子里的人影在对我笑。

三天后,我发现自己下巴开始浮现尸斑。

查阅档案发现,这具女尸六十年前就已登记在册,死亡原因:自杀。

而我的员工档案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穿着我的工作服,站在我的化妆台前。

---

市殡仪馆的化妆间,永远弥漫着那股气味。福尔马林的锐利,混合着廉价脂粉的甜腻,还有地下管道隐约泛上来的、铁锈和水腥的底调。这气味渗进墙壁,渗进不锈钢操作台的每一道细微划痕里,也渗进我的皮肤头发,怎么洗都留着那么一点影子。我不讨厌这味道,它像一层看不见的茧,把我包裹起来,隔开外面的世界。

我叫林晚,在这里给往生者整理最后的容颜,三年了。靠手艺,也靠一颗硬得起的心肠。见多了各种破碎、浮肿、苍白的脸,早该麻木。镜子?化妆间有面很大的旧镜子,嵌在对面的墙上,边缘的镀银剥落,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水银底子。我很少看它,工作时只专注手下的面容。镜子这东西,在这种地方,总让人觉得不安生,好像里面映出的不只是冰冷的器物和静止的躯体,还有些别的、流动的、不肯安息的东西。

那天送来她时,是个铅灰色的下午,雨要下不下的样子,空气闷得人胸口发沉。老赵推着运尸床进来,床轮碾过水泥地,发出干涩的声响。“无名氏,”老赵言简意赅,脸上是惯常的、见多了生死的木然,“河里捞上来的,泡了些时日,身份查不着,按规矩,整理一下,存几天没人认就处理了。”

白布单子掀开,我顿了顿。

不是因为肿胀或破损——她甚至算得上完整,只是皮肤被水泡得过度苍白,微微发皱。让我停顿的,是那张脸。

眉眼,轮廓,尤其是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竟和我有六七分相似。就像某个疏远多年、几乎遗忘的堂姐妹,或者……更诡异的,像一面蒙了水汽、失真了的镜子。

我心里掠过一丝极轻微的不适,像羽毛搔过,很快就压下去了。巧合罢了,世上人那么多。我按部就班地准备工具,消毒,戴上手套。

给她清洁面部时,触感冰凉滑腻,是长时间水浸后特有的那种失去弹性的软。我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专注于修复工作。打底,遮盖颈部淡淡的淤痕,梳理那纠缠打结、沾着水草屑的黑发。

开始描画眉眼时,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不是来自手下这具沉默的躯体。而是来自对面。

眼角的余光,总感觉那面老旧的大镜子里,不只是映出我和运尸床的倒影。好像……多了点什么。或者说,那倒影的“神态”,有些异样。

我告诉自己,是精神紧张,是光线问题。这化妆间的日光灯管用了多年,光线青白惨淡,还总嗡嗡作响,把什么都照得有些失真。

我拿起腮红刷,蘸了点极淡的粉红色,准备给她脸颊添一点点几乎看不出的活气。就在我抬眼的瞬间——

镜子里的我,正低着头,专注地动作。可镜子里的“她”,那张泡得苍白、被我修复过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极淡、极冷,甚至算不上笑意的弧度。稍纵即逝。

我手一抖,腮红刷差点脱手。心脏猛地撞向肋骨,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定睛再看。镜子里的“她”面容平静,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毫无生气。一切如常。

幻觉。肯定是幻觉。连续加班,加上这具尸体诡异的相似,让我神经有点脆弱了。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气味冲进鼻腔,让人清醒,也让人反胃。我强迫自己完成最后几步,涂上一点无色唇油。整个过程,再没敢正眼去看那面镜子。

下班时,天已黑透。我换下工作服,反复洗手,直到皮肤发红。走出殡仪馆侧门,夜风一吹,才觉得那股子阴冷粘腻的感觉散去些许。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忽明忽暗。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温热,是活人的温度。可指尖触及下巴时,似乎有点异样的粗糙感。也许是冬天皮肤干,我想。

接下来两天,我没再接手特殊的活儿,都是些寻常的老年逝者,面容安详。我刻意避开了那间大化妆室,用了另一间小的。那具无名女尸被推进了冷藏库,等待她的,要么是无人认领后的程序化火化,要么是永久的编号和遗忘。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那瞬间的错觉也会被繁忙琐碎的生活冲淡。

第三天早晨,我在出租屋的卫生间刷牙。晨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我抬起头,抹掉镜子上的水汽。

然后,我僵住了。

在我右侧下巴靠近耳根的地方,在皮肤下面,隐隐透出一小片……青灰色。不是淤青,那颜色更晦暗,更……沉。边缘模糊,像一滴不慎滴入清水又微微化开的墨汁。

我凑近镜子,手指颤抖着抚上去。皮肤平滑,不痛不痒,但那片颜色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我用力搓了搓,甚至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颜色没有变淡,反而因为皮肤发红而显得更扎眼了。

尸斑?

这个冰冷的词蹦进脑海,我浑身血液都好像凉了。不,不可能!活人怎么会有尸斑?是皮肤病?过敏?还是……那镜子里的诡异一笑,真的不只是幻觉?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脸,抬起头再看,那片青灰还在,静静地嵌在我的皮肤上,像一个邪恶的烙印。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工作时手套下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发抖。那片小小的青灰色,像有生命一样在我皮肤下灼烧,时刻提醒着我那具无名女尸,和镜中那转瞬即逝的弧度。我几乎能闻到福尔马林和廉价脂粉的气味,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

下午,送走最后一位逝者,我借口不舒服,提前下了班。但我没有回家。

我回到了殡仪馆,趁档案室的管理员老吴出去抽烟的功夫,溜了进去。档案室里充斥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一排排铁皮柜沉默地矗立着,里面锁着无数人的最后一页记录。我知道无名尸体的档案存放区域。

心跳得像擂鼓,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凭着记忆找到最近日期入库的卷宗。手指划过一个个编号和简略描述,终于,停在了那个日期。

抽出那份薄薄的档案袋,纸质粗劣,边缘有些潮湿后的皱曲。我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纸。一份简单的接收记录,一张模糊的、似乎是打捞后拍的面部照片(那相似度让我又是一阵心悸),还有一份年代似乎久远得多的……旧档案附页?

我的目光落在旧附页的日期栏上。

登记日期: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七日。

一九六三年?差不多六十年前!

我呼吸一滞,急忙往下看。

姓名:(空白)

性别:女

大致年龄:二十至二十五岁

发现地点:城西西郊废渠

死亡原因:自杀(自缢)

备注:面容损毁严重,身份无法确认。经初步处理,暂存。后有特殊批示,不予火化,移交密封档案,编号:63-无名-7。

不予火化?移交密封档案?

六十年前的自杀无名女尸,为什么会有“特殊批示”不予火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六十年后,被重新打捞起来,送到我这里?

寒意从脚底爬上脊背,我捏着纸张的手指冰冷僵硬。编号……63-无名-7。密封档案在哪里?肯定不在这普通的档案室。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档案室角落一个单独的、更厚重的黑色铁柜,上面挂着老式的大铁锁。那是存放“特殊”或“未决”档案的地方,老吴提过,钥匙只有馆长和保卫科长老陈有。

我正盯着那铁柜发愣,脑子里乱成一团,忽然听到档案室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老吴哼戏的声音。我慌忙把档案塞回去,尽量按原样摆好,闪身躲到了一排高大的柜子后面。

老吴进来,嘟囔了几句天气,倒水喝。我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出去。

就在等待的这几分钟里,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一个半开的抽屉,那是存放馆内一些杂项人事旧资料的地方。一沓泛黄的纸张边缘,露出一角照片。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是一些早年员工的信息卡、合影,覆着厚厚的灰。我的手指拨开几张,碰到了下面一个薄薄的、没有封皮的旧文件夹。抽出来,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四角微微卷曲,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穿着和我身上一模一样款式的殡仪馆早期工作服——那种略显臃肿的深色罩衫。她站在一间化妆室里,背景……分明就是我平时用的那间大化妆室!连墙上那块水银剥落的旧镜子都在,镜子里映出她模糊的背影和一部分侧脸。

她侧对着镜头,似乎正在给化妆台上躺着的人(被挡住了)整理仪容。而她的脸……

虽然像素不高,虽然年代久远让影像有些斑驳,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是她。

那具无名女尸。六十年前,档案里记载的自杀者。

穿着殡仪馆的工作服,站在我的工作岗位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寒瞬间席卷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尖叫。我死死捏着那张照片,指关节泛白,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理智。

照片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飘摇着掉在地上,正面朝上。那个穿着工作服的“她”,隔着六十年的尘埃,隔着生死,静静地看着我。

外面的走廊,老吴的脚步声似乎又近了。

我猛地蹲下身,捡起照片,胡乱塞回那个旧文件夹,推进抽屉。然后像逃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档案室,甚至不敢回头。

回到我那间狭小冰冷的出租屋,反锁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气,却吸不进多少空气。房间里没开灯,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我摸到墙上的开关,“啪”一声,灯亮了,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踉跄着扑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再次冲刷脸颊。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鬼,眼窝深陷,头发凌乱。而那片青灰色的、疑似尸斑的痕迹,已经从下巴侧蔓延到了下颌线,颜色似乎更深了,面积也更大了些。像一片正在我皮肤上缓缓生长、扩散的苔藓,或者霉斑。

这不是病。不是过敏。

这是一种侵蚀。一种替换。

我恍惚想起老家一些极古老的、模糊的传说,关于“替身”,关于“执念”,关于有些东西在阴阳之间徘徊太久,抓住一丝契机就要回来,要找一个“像”的,把“自己”换进去。

六十年前,她穿着那身衣服,在那里工作?还是……那根本就是“她”想要的“位置”?“她”的执念,就是成为“林晚”,成为这个给死者化妆的人?

所以“她”来了。从冰冷的河底,带着六十年的水汽和怨念,被送到我的面前。让我亲手给她化妆,让我在镜子里看见“她”的笑。那是对即将成功的嘲弄,还是对猎物的标记?

我触摸着下巴那片冰冷滑腻的青色,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被抽走。镜子里的我,眼神里的惊恐,正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空洞和死寂渗透。

我好像,正在变成“她”。

而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不知哪里的野狗,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哀嚎,像哭,又像笑。

我缓缓转过头,望向房间里那面穿衣镜。镜中的“我”,还站在原地,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

但嘴角,似乎正极其缓慢地、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

和那天,在殡仪馆化妆镜里看到的弧度,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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