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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古镇,买了个造型奇特的傩戏面具当纪念品。

面具双眼位置是空的,但挂上墙后,我总感觉它在“看”我。

连续三天做同一个梦:戴上面具,在古老戏台上跳着怪异的舞蹈,台下空无一人,却掌声雷动。

醒来发现面具嘴角的木纹,每天都会多出一道像笑纹的裂痕。

第四天半夜,我被窸窣声惊醒,透过卧室门缝,看到面具在客厅墙上缓缓转向我卧室的方向。

我冲出去想把它扔掉,却看到面具下方的电视屏幕里,映出一个戴着面具、正在僵硬起舞的“我”。

屏幕里的“我”停下舞步,抬手,慢慢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是我自己惊恐万状的脸。

而墙上那张面具,嘴角的木纹已经彻底裂开,形成一个凝固的、极其真实的微笑。

出差的古镇藏在两省交界的褶皱里,地图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点。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边是挤挤挨挨的木结构老屋,黑瓦,深褐色的木板墙,檐角挂着生了锈的铜铃,风一过,响声沉闷而遥远。空气里有股子潮湿的木头味、陈年的茶味,还有若有若无的、从巷子深处飘出来的线香气。白天游客稀稀拉拉,举着手机和自拍杆,沿着主街晃荡,买些全国古镇都差不多的“特产”。一到傍晚,游客散去,古镇就像个卸了妆的老伶人,露出疲惫而真实的面孔,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我是为了一桩拖了很久的产权调查案来的,住在镇子东头一家改造过的老客栈里。工作不顺,对方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证据总是差那么一点。心里憋着股无名火,又无处发泄。

临走前一天下午,案子终于勉强了结,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一松,反而空落落的。回客栈的路上,我拐进了一条偏离主街的窄巷。巷子更旧,更暗,两边的门脸大多关着,只一家门口挑着块灰扑扑的布幌,上面墨迹漫漶,勉强认出是个“古”字。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进去了。

里面比外面更暗,只有天井漏下的一小方昏沉的光。四面靠墙都是高高的、顶到房梁的木架子,塞满了各种旧物:缺口的陶罐,锈蚀的铜钱串,褪色的年画,蒙尘的瓶瓶罐罐。空气里是厚重的、灰尘和腐朽木头混合的味道。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坐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里,手里盘着两个油光发亮的核桃,眼皮耷拉着,像在打盹,又像在审视。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挂在正面架子上的一件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张面具。

不是常见的京剧脸谱或旅游纪念品那种鲜艳夸张的风格。它很大,几乎有真人脸庞大小,木质,颜色是一种沉郁的、近乎黑褐的暗红,像是被香火熏燎了上百年。造型极其狰狞,额头凸起,双眉倒竖如火焰,怒目圆睁——但眼眶的位置,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边缘粗糙,仿佛是被生生剜去的。鼻翼怒张,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度凶恶的弧度,两侧还延伸出獠牙的突起。整张脸充满了原始的、蛮横的威慑力,看久了,心头会无端发紧。

是傩戏面具。我知道一点,西南一些地方还留存着这种驱鬼逐疫的古老仪式,戴上面具的舞者,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代表某种神灵或力量。

“老板,这个……”我指了指。

老头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面具和我之间转了转。“老物件了,”他声音沙哑,“从山里寨子收来的,说是以前跳大神(傩戏)用的,镇宅驱邪。”

“跳大神?”我走近了些。面具的木质纹理在昏光下清晰可见,那些刀斧凿刻的痕迹粗犷有力,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尤其是那双空洞的眼窝,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冷冷地“看”出来。

“多少钱?”

老头报了个价,不便宜,但也没到离谱的程度。或许是被工作压抑久了,或许是这面具本身有种邪异的吸引力,我几乎没有犹豫,付了钱。老头用一个旧报纸胡乱裹了裹,递给我,手指触碰到面具边缘时,冰凉粗糙。

“年轻人,”在我转身时,老头忽然又开口,声音幽幽的,“这面具……有灵性的。挂起来,好好待它。别瞎戴。”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报纸包出了门。外面的天光刺得我眯了眯眼,回头再看那店铺,门脸隐在阴影里,那老头又缩回了竹椅中,像个黯淡的剪影。

回到客栈房间,我拆开报纸,把面具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近距离看,那种狰狞压迫感更强烈了,木质的沉甸甸的手感也提醒着它的分量。眼窝处的黑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时留下的痕迹。我试着将它往脸上比划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只有那两个黑洞透进极微弱的光,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陈年的、混合了木头、灰尘和某种类似血腥气的古怪味道,让我一阵胸闷,赶紧拿开。

最后,我找了根绳子,把它挂在了客厅正对沙发的那面白墙上。暗红狰狞的面具挂在素白的墙上,反差强烈,有一种突兀又诡异的“装饰”效果。我退后几步看了看,还行,挺特别的纪念品。

然而,从挂上去的那一刻起,一种微妙的不适感就开始滋生。

无论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在旁边的书桌上打开电脑,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墙上的面具。而每一次无意间的瞥视,都让我觉得,面具那张狰狞的脸,尤其是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乎正“跟随着”我在房间里的移动而微微调整着“视线”的角度。就像……它一直在“看”着我。

我告诉自己这是心理作用,是光影效果,是那对空眼窝带来的错觉。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挥之不去。

第一晚,我就开始做梦。

梦里的场景很清晰,是一个露天戏台,木头搭的,很旧,台柱子上的红漆斑斑驳驳。台下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而我,就站在戏台中央。

脸上,戴着那张暗红色的傩戏面具。

面具紧贴着脸皮,冰凉,沉重,边缘仿佛要嵌进肉里。透过眼窝的黑洞看出去,世界是扭曲的、狭窄的、一片昏红的。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不是正常的行走,而是一种极其僵硬、古怪、充满顿挫感的舞蹈。手臂以违反人体关节的角度挥舞,腿脚高高抬起又重重顿下,脖颈拧转,脑袋晃动。没有音乐,只有我自己脚步落在老旧木台上发出的“咚、咚”闷响,以及关节因为强行扭曲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舞蹈的动作狂野而原始,充满了一种愤怒的、驱赶似的意味。而我,只是一个被禁锢在面具和这具躯壳里的、惊恐的旁观者。

就在这死寂和诡异的舞蹈中,台下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骤然响起了掌声!

不是一个人的掌声,是很多,很多,汇成一片潮水般的、热烈的、甚至带着疯狂意味的掌声和叫好声!可我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台下空荡荡,只有黑暗。

我在极度的恐惧和身体的失控中挣扎,直到惊醒。

一身冷汗,心跳如鼓。窗外是古镇沉沉的夜,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墙上的面具,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只是一个沉默的、轮廓模糊的剪影。

连续三天,一模一样的梦。每次都在那雷鸣般(却无形无质)的掌声中吓醒。白天精神恍惚,看着墙上那面具,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第三天早上,我洗漱时,无意中又瞥了一眼面具。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我记得买回来时,面具虽然狰狞,但嘴角那个向下的、凶恶的弧度是完整的木纹。可现在,在那向下的嘴角木纹末端,似乎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向上弯曲的纹路。很浅,像是木头天然的纹理,但之前绝对没有这么明显。那纹路……让原本纯粹凶恶的嘴角,看起来像是在凶恶之余,隐隐透出一丝……讥诮的、上翘的意味。

像是一道刚刚裂开的、极其克制的笑纹。

我凑近仔细看,却又觉得那纹路似乎本来就该在那里,是我之前没留意。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蔓延开来。

第四天,工作彻底结束,我订了第二天一早的车票。晚上整理行李,心绪不宁,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早早躺下,却辗转难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模糊,将睡未睡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窸窸窣窣”声,钻进了耳朵。

不是老鼠,不是风吹。那声音……像是有什么干燥的、粗糙的东西,在缓慢地摩擦着墙壁。

我瞬间清醒,心脏骤缩,屏住呼吸。

声音来自客厅。

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卧室门底下的那道缝隙。客厅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但那窸窣声,却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方向性。

我慢慢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地,撑起身体,凑近门缝,向外望去。

借着卧室里一点点窗外的微光,我看到了客厅墙壁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是那张面具。

它原本是正对着沙发方向挂着的。

而现在,它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晃,而是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用手扶着它的边缘,将它朝我卧室门的方向,慢慢地、坚决地拧过来!

木质的边缘与墙壁摩擦,发出那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它空洞的眼窝,正逐渐对准我门缝后的眼睛!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不能让它转过来!不能!

我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的反弹,我猛地拉开卧室门,赤着脚,疯了一样冲进客厅,目标明确——墙上那张正在转动的、邪恶的面具!我要把它扯下来,砸碎,扔掉!

客厅没开灯,只有卧室门透出的光和窗外朦胧的天光。我冲到墙边,伸手就去抓那面具——

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木质的刹那,我的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面具下方,电视机漆黑的屏幕。

屏幕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了客厅局部的景象,包括我冲过来的身影,和墙上那张狰狞的面具。

然而,屏幕里的“我”,并不是我此刻惊恐万状、伸手欲抓的样子。

屏幕里的“我”,正直挺挺地站在客厅中央。

脸上,戴着那张暗红色的傩戏面具!

身上,穿着我睡前换上的那件灰色t恤和睡裤。

它(他?)正以一种极其僵硬、古怪的姿势,微微晃动着身体,手臂抬起,双腿弯曲,仿佛正在跳着某种诡异舞蹈的起始动作。和梦中一样,又似乎不一样,动作更加缓慢,更加……真实。

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成了冰柱。伸向面具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里,那个戴着面具的“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它(他?)原本轻微晃动的身体,骤然停住了。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那张狰狞的、暗红的面具,正对着屏幕外真实的我。

面具上空洞的眼窝,仿佛穿透了屏幕的阻隔,与我的目光对撞。

接着,屏幕里的“我”,抬起了手。

那只手,僵硬地、带着一种梦游般的精准,慢慢地、慢慢地,移到了脸颊旁边,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我眼睁睁看着,屏幕里那只手,开始用力。

面具,被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脸上……剥离。

首先露出的,是额头。然后,是眉毛,眼睛……

当面具被完全摘下,握在屏幕里那个“我”的手中时——

我看到了面具下的脸。

那张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张开,眼睛瞪到极致,瞳孔缩成了针尖,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张开,仿佛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我自己的脸。

是我此时此刻,最真实、最惊恐、最扭曲的表情!

“嗬——!”

一声短促破碎的抽气声,终于冲破了冻结的喉咙。我踉跄着倒退,腿撞在茶几上,剧痛传来,却不及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

我猛地扭回头,看向墙壁。

墙上,那张真实的面具,依旧挂在那里。

但它已经不再转动。

它就那么静静地挂着,正对着我。

而它那原本只是隐约有一丝上翘纹路的嘴角,此刻,木质的纹理已经彻底裂开了一道清晰的、深刻的弧线。

那道弧线向上弯起,咧开,形成一个无比完整、无比生动、甚至带着某种满足意味的……

凝固的微笑。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

电视屏幕,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映不出任何东西,只像一块深不见底的墨色玻璃。

墙上的面具,微笑着。

用它那空洞的眼窝,“看”着我。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茶几。

目光,无法从那个微笑上移开。

它是在笑我的惊恐?

还是在庆祝……某种“替换”的完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梦,或许从来就不是梦。

而台下那些空无一物却掌声雷动的黑暗里,坐着的,又是什么?

窗外,古镇的夜,依旧深沉。

远处,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极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同时鼓掌的、潮水般的声音。

缥缈。

却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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