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在脚下轻轻翻滚,像被看不见的风吹着,一圈圈绕过他的膝盖。牧燃没有动,右手死死抠进地面,指甲缝里全是碎石和焦黑的灰屑。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站着——下半身早就没了感觉,上半身也只剩几缕皮肉连着骨头,其他地方都化成了灰,随风飘散,又被天上的星云一点点拉回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他心口那点微弱的火苗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骨头深处挤出来的疼。不是烧,也不是撕裂,而是一种更深、更久的东西:活着本身就要付出代价。他曾经以为这种痛会把他逼疯,可现在反而成了支撑他的力量,像锚一样,把他牢牢钉在这条逆流的路上,不让他的魂彻底散掉。
十步之外,站着一个穿长袍的男人,头戴高冠,衣袖宽大,脸……和他一模一样。
不是像,是完全一样。眉毛的弧度、眼角的细纹,甚至连嘴角那一道浅浅的伤疤都分毫不差。那人站得笔直,就像三年前他刚从拾灰坑爬出来时的样子——干净、完整,没有伤痕,也没有烧焦的痕迹。衣服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指尖还泛着活人才有的温度光泽。他是“完美”的模样,是命运从未伤害过的理想人生。
可牧燃知道,这不是他。
这个人身上没有痛。那种日夜不停、深入骨髓的蚀骨之痛,是他活到今天的证明。而眼前这个“他”,平静得好像从来没经历过一次灰烬反噬。他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走过这条路的人。真正走过地狱的人,眼里不该有光,只该有灰。
“你终于来了。”对方开口,声音低沉,却熟悉得让人发慌,好像他们已经说过千百遍话,“我等了很久。”
牧燃喉咙动了动,咽下涌到嘴边的一口灰渣。那东西又苦又涩,混着血和焦炭的味道,是他身体一次次崩坏又重组后留下的残渣。他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仅剩的右臂,掌心朝上,银灰色的星云立刻从四周收拢,缠上他的手臂,凝成一层薄薄的光茧。光芒在他指尖打转,随时可能炸开——那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他剩下的全部生命力凝聚成的刃。
“你在防我?”那人笑了,笑得像个老朋友,“可你防得住吗?我是你没能走到尽头的终点,是你放弃挣扎后的样子,是你本该成为的模样。”
牧燃咬紧牙关,舌尖抵住断裂的牙齿。那些牙早就不全了,但他记得它们曾经整整齐齐地排在嘴里,记得某个冬天,澄坐在灶台边啃红薯,笑着对他说:“哥,你笑起来真好看。”那时候他还敢笑,敢露出牙齿,敢用完整的脸去看这个世界。
可眼前的这个人,澄一定不会认。
他不是哥哥。他只是一个被规则雕出来的空壳,披着过去的皮,说着似是而非的安慰。
“你说你是终点。”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砂纸磨过铁锈,“那你告诉我,澄在哪?”
那人微微一顿,眼神没变,语气却软了些:“澄已经走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你也该放下了。你看,再撑下去,连灰都不会剩下。”
话音刚落,牧燃胸口的灯焰猛地跳了一下。
一道虚影闪现——还是那个扎着褪色红绳的小姑娘,穿着粗布裙子。她站在他身边,眉头紧皱,嘴唇微张。
“别信他!”她说完就消失了,连一丝光都没留下。
牧燃盯着对面的“自己”,忽然咧嘴一笑,嘴角裂开,渗出黑色的浆液。那笑容扭曲又狰狞,却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清醒。
“你说她是使命?”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对方,指尖颤抖,“可她是我妹妹。我不是为了什么天道、轮回、万族才走到这一步的。我是为了带她回家。你没有这个念头,所以你不是我。”
那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依旧平静:“感情是累赘。每一次逆流,都有无数个‘你’死在路上。我活下来,是因为放下了这些。你不该执着于一个早已消散的记忆。”
“记忆?”牧燃冷笑,声音突然拔高,震得星云嗡嗡作响,“那你告诉我,拾灰坑底下那块破布是谁留的?你记得吗?你碰过她烧伤的手吗?你听过她在夜里哭着喊疼吗?你有没有在暴雨中抱着她发烫的身体,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直到嗓子烂掉?”
他每问一句,灯焰就亮一分,星云也随之震动。灰雾被逼退三尺,地面裂开细纹,像蛛网一样蔓延到十步外。那些裂缝中浮起点点微光,像是埋藏已久的誓言正在苏醒。
“你不记得。”他低吼,声音已经嘶哑,“你根本不是人,你是这条河留下来的东西,是那些失败的‘我’堆出来的影子!你们怕我打破它,所以派你来劝我停下!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套‘解脱’的鬼话?可我知道——只要你接过那枪,一切就会重置,我的记忆、我的执念、我对她的牵挂,全都会被抹去!然后你就能继续骗下一个‘我’,让他也站在这里,听着同样的谎言,走向同样的结局!”
对面那人终于变了脸色。
不是愤怒,也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默。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杆长枪——通体灰晶打造,枪身流动着暗纹,枪尖刻着四个古字:终结轮回。
牧燃瞳孔一缩。
他在古塔深处见过这个符号。就在舍与得祭坛之间,铭刻在地脉交汇处。那是规则写下的判决,是溯洄为逆流者准备的终章。传说中,只有真正抵达终点的人,才会面对此枪。接下它,意味着承认失败,接受归零;拒绝它,则会被视为叛逆,由守门人亲手终结。
“你认得它。”那人轻声说,“因为它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只要你接过它,一切就结束了。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崩解,不再需要燃烧。你可以休息了。”
牧燃盯着那枪,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发冷。
不是害怕,是累。百年拾灰,百年焚身,他早就撑不住了。哪怕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也只是靠一口气撑着。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选择,让他停下来,让一切都归于寂静……或许也是一种仁慈。
但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目光已沉如铁。
“你说让我休息。”他缓缓将右手按向胸口,指尖触到那团微弱跳动的火,“可你知道吗?每次我快撑不住的时候,都是她在后面推我一把。哪怕她已经不在了,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手搭在我肩上,她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就好。’”
他用力一扯,一块焦黑的布角从衣襟里滑出,沾满灰尘,边缘烧卷了。那是多年前她衣服的一角,在一次逃亡中被火焰吞噬后唯一留下的东西。他一直贴身藏着,每当夜深人静,就会拿出来看一眼,仿佛只要这块布还在,她就还没走远。
“我不需要休息。”他说,“我要继续往前走。”
话音未落,他猛然将灯焰往地上一按!
轰!
银灰色的星云骤然塌陷,不是向外扩散,而是向内收缩,化作一道环形阵纹,在地面飞速蔓延。灰晶地面被犁出深沟,阵纹所过之处,时空微微扭曲,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定格。空气中响起细微的裂帛声,那是法则层面的震荡,是逆流者以自身为引,强行划定战场的征兆。
那人皱眉,后退半步,长枪横在身前。
“你在做什么?”
“设个局。”牧燃喘着气,身体又塌下一寸,肩胛骨直接碎成粉末洒落,“你说你是守门人,是规则化身。那你得进门才能关门吧?”
阵纹完成最后一段闭合,百丈空间被彻底封锁。星云悬停在空中,像一张绷紧的网,将这片区域从大环境中剥离。这里不再是外界的一部分,而是由牧燃意志构建的“牢笼”——哪怕只能困住对方片刻,也足够了。
“现在,”牧燃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你想让我接枪,就得先走进这个圈。”
那人静立片刻,忽然笑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他抬脚,一步跨出。
地面没动,空气无声,可他人已出现在阵心,距离牧燃不过五步。
牧燃没惊,反而笑了。
“我不是要困你。”他说,“我是要让你……离我近点。”
他猛地撕开左胸最后一层皮肉。
灰烬喷涌而出,直扑那人面门。
对方本能抬手格挡,可当灰尘触及手掌时,竟被缓缓吸了进去,像是干涸的土地吞水。那动作自然而贪婪,仿佛这是他维持存在的养料。
那人神色微变。
牧燃盯着他:“果然。你靠什么活着?是不是每个失败的‘我’留下的灰?你吃我们的灰,吸收我们的执念,然后告诉下一个‘我’:别走了,停下吧。你不是终点,你是坟墓的守尸人,靠食魂维生。”
他咳了一声,嘴里吐出半颗碎牙,混着黑血落在地上,瞬间蒸发。
“可我还活着。我没倒。所以我的灰,你不配拿。”
那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明知道打破溯洄意味着什么?时间会崩,世界会乱,万族将陷入无尽轮回。你救不了任何人,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那又怎样?”牧燃慢慢撑起身子,单膝跪地,右手拄地,指节深深陷入岩石,“我从没想过当什么救世主。我只想带她回家。至于其他事……”
他抬头,目光如刀,穿透灰雾,刺入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总得有人试试去改。”
那人握紧了长枪,灰晶表面泛起波纹,仿佛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冲突。
“你若执意前行,我就只能执行职责。”他说,“作为守门人,我必须阻止你。”
“那就来。”牧燃将灯焰重新压回心口,星云再次升腾,环绕周身,形成一道螺旋状的光带,“看看是你关上门,还是我——踏过你的尸骸,推开那扇门。”
他话没说完,对方已举枪刺来。
枪未至,风先临。灰雾被撕开一道笔直通道,直指牧燃咽喉。
牧燃抬手,星云凝成盾。
撞击声炸响。
盾碎,枪势不减,擦过他脖颈,划开一道血线。鲜血还未滴落,便化作蒸汽消散。
他没躲,反而向前撞去。
两人交错而过。
牧燃单膝跪地,背对守门人,手中灯焰剧烈晃动,几乎熄灭。他的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肋骨一根根断裂,嵌入肺腑。可他的左手,仍死死攥着那块焦黑的布角。
身后,那人缓缓转身,长枪再次举起。
“你还有三次机会。”他说,“第三次,你会死。”
牧燃没回头,只是把左手伸向背后,摸到了那块焦黑的布角。
他还留着。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片残布,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抚摸妹妹的头发。
然后,他缓缓将布角贴在唇边,吻了一下。
“澄,”他低声说,“再等等我。”
接着,他抬起右手,指尖再次触向心口的灯焰。
这一次,他不再压制它的燃烧。
火焰轰然暴涨,照亮整片灰域,如同黎明前最炽烈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