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李莲花在熟悉的清香中悠悠转醒,却察觉到一丝不同——鼻尖萦绕着清浅的温热气息,不属于任何一味花草。
他缓缓睁眼。
视线聚焦的刹那,一张放大的容颜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褚璇玑不知何时凑得极近,近得他能数清她轻颤的睫毛,看清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惊愕。
“莲花花!你醒啦!”
清脆如碎玉的声音敲破晨寂。
李莲花猛地后缩,后脑不慎磕上床板,也顾不得疼,只怔怔望着眼前人——那双总是蒙着雾气的眼睛此刻清亮如洗,流转着鲜活的辉光。
“我叫褚璇玑!”她笑靥如花,一字一顿地宣告,仿佛在分享最重要的秘密,“褚、璇、玑!你记住了吗?”
“璇玑……姑娘?”李莲花迟疑地重复,心脏仍在疾跳。
这般灵动的神态,与昨日判若两人。
她满足地点头,终于退开些许盘腿坐下,托着腮打量他:“这里就是我们的莲花楼?虽然小小的,旧旧的,”目光扫过四周,语气纯粹直白,“但是很干净,有草药香,还有你的味道……”她轻轻嗅了嗅,“不难闻。”
李莲花哑然,无奈地接受这别致的“夸奖”。他稳了稳心神,试探道:“姑娘可还记得……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记得呀!”她眼神一亮,随即又困惑地蹙眉,“我在少阳秘境里玩,不小心碰了个发光的阵法……然后天旋地转的,”她指了指脑袋,“这里就变得模模糊糊,只知道要跟着你。”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定坤剑忽清鸣一声,化作流光悬停在她面前,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臂。
“咦?”她自然地握住剑柄,指尖抚过剑身,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喜爱与一丝好奇,“它感觉好熟悉……是我的剑吗?”
“它名定坤,”李莲花温声解释,略去屋顶遭殃的细节,“是你亲自召它而来的。”
“我召来的?”她惊喜地轻挥长剑,动作行云流水,带起细微风声,“定坤……真好听。”俨然得了新玩具的孩童,与昔日空茫模样天差地别。
李莲花望着她与剑默契相融的姿态,心中百感交集。
欣慰于她神智清明,确认了她非凡的来历,却也有微妙的怅惘悄然蔓延——那个会因一句“好吃”而眼眸发亮、会在他寒毒发作时毫不犹豫抱住他的懵懂少女,似乎随晨光消散了。
“莲花花,”她忽然收剑转身,摸了摸肚子,眼眸晶亮地望来,“我饿了!早上吃什么呀?”
李莲花:“……”
纵使清醒如初,某些“本能”依旧根深蒂固。他看着她此刻的模样——既是来历非凡的“褚璇玑”,又是会眼巴巴讨食的姑娘,心底那点怅惘竟被这声“饿了”悄然驱散。
“等着,我去看看米缸。”他认命起身,唇角不自觉微扬。
也罢,清醒总归是好事。
至少无需再提心吊胆,忧心她何时拆楼,或被视为精怪。
至于往后……眼见她又举剑欲够梁上草药,他急忙制止:“璇玑姑娘!剑非是如此用的——”
看来“教导”之路,道阻且长。
待粥香渐起,他转身便见褚璇玑立在身后,双手紧握,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
“怎么了?”他拭净手,柔声问。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躬身,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
“莲花花,对不起!”
李莲花一怔。
“我都想起来了!”她直起身,脸颊因激动泛红,“是我砸坏了你的楼,拔了你的萝卜苗……我那时昏昏沉沉的,控制不住力气……但姐姐说过,无心之过也是过,必须好好道歉,尽力弥补!”
她急切地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却满是真诚:“楼修好了吗?那些萝卜……我、我赔你!我有灵石,很亮的那种,定能换钱!”
看着她懊恼又恳切的模样,李莲花心中最后那点因楼毁苗亡而生的无奈,彻底烟消云散。
眼前浮现的,是她懵懂时笨拙修楼的执着,是她得他夸奖时粲然的笑容,是她在他寒颤时毫不犹豫渡来的温暖……
那些令他头疼又心软的过往,与眼前明眸善睐、知错愿改的少女渐渐重叠。
一股暖流裹挟着释然与深切的欣慰,缓缓涌过心间。
他漂泊半生,见惯世态炎凉,而这位身负神通、来历成谜的姑娘,在恢复清明之初,竟为先前的无心之失如此郑重致歉。
这份赤子之心,远比任何仙法神通更珍贵。
他唇角轻扬,绽开一抹全无掩饰的温软笑意,如春冰初融。
“璇玑姑娘,”声线温和若晨曦,“不必挂怀。”
他指向在修缮的小楼,语带轻松:“你瞧,楼已快修葺完好,或许更胜往昔。至于那些萝卜苗……”他眼含调侃,“权当为清粥添了些山野风味,倒也……别具一格。”
见他非但不责,反以温言慰藉,褚璇玑先是一愣,眸中水汽愈浓,却非委屈,而是被这包容深深触动。
她用力眨回泪意,绽开雨后初晴般的灿烂笑颜。
“莲花花,你真好!”话语依旧直白热烈。
望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李莲花忽觉往日那些修楼补瓦的辛劳、那些哭笑不得的瞬间,尽数值得。
能见证这颗纯粹心灵的苏醒,得此诚挚歉意与笑颜,他这陋室接住的,或许并非麻烦,而是意外照入残生的一道微光。
这感觉,确然不坏。
他轻笑摇首,转身望向咕嘟作响的粥锅,语气里是自己也未察的纵容:
“粥已煮好,去取碗筷吧。”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棂,将粥碗上方的雾气照得纤毫毕现。
褚璇玑捧着碗,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莲花花,我们少阳派的剑法可厉害了!定坤能感应我的心意,自己飞出去对敌呢!”
李莲花握着勺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
剑气通灵……心神御剑……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红衣少年的背影——那人若在此处,定会立刻按上剑柄,眼中燃起灼灼战意:
“哦?世间竟有如此剑术?那李某必要讨教一二!”
——那是李相夷。
是十五岁便以为手中之剑可丈量天地的李相夷。
倘若还是当年……少师……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心底漫起的苦涩彻底淹没。
可惜。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执天下至锋之手,如今连端起药碗都会微微颤抖。
别说是那御剑千里的仙家手段,便是最寻常的江湖把式,他也早已生疏。
李相夷啊李相夷……
他在心底轻轻摇头。
你当年那点微末伎俩,在真正的通天大道面前,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莲花花?”少女疑惑的呼唤将他从往事中惊醒。
他抬眼时已换上温和笑意,仿佛方才的失神从未发生:“无妨。只是感叹璇玑姑娘的家乡当真神奇。”
目光掠过墙角那把通灵古剑,他低头喝尽碗中已凉的粥。
比剑?
他在心底淡淡一笑。
那少年意气,早随十年前东海的浪,一同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