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莲花楼内一片静谧。
李莲花躺在床铺上,却毫无睡意。
他轻轻翻了个身,手指鬼使神差地探向怀里——碰到了那件月白肚兜。
指尖一颤,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在黑暗里悄悄发烫。
这东西……洗了,藏了,结果成了他一个人的“信物”,见不得光,也舍不得还回去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微妙的……不平衡。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藏着掖着,跟做贼似的?
他都把自己“赔”给她了,她怎么就不知道也“赔”他点什么呢?
他悄悄支起身,借着月光偷看旁边睡得正香的璇玑。
她呼吸均匀,怀里还抱着新买的话本子,完全不知道她家莲花花正因为“定情信物严重不对等”而内心酸涩。
看着她毫无负担的睡颜,李莲花那点委屈又化成了绕指柔。
罢了,她不懂,他懂。
她不送,那他送!不仅要送,还要送得她时时刻刻看见礼物就想起他!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精神百倍。
送什么好呢?
他眼睛一亮。
他立刻想起了普渡寺后院那块被供奉的百年檀木心。
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溜到小桌旁,就着月光研墨铺纸。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寺里那位救命恩人——无了大师。
十年前东海之滨,碧茶毒发,命悬一线,是无了大师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那份恩情,他从未敢忘。
只是后来毒伤缠绵,自身难保,兼之仇敌环伺,他选择隐匿踪迹,断了与故人的联系,一别便是十年。
如今,毒已解,身渐安,身旁也有了想共度一生的人。
于情于理,都该报个平安了。
何况……那檀木心,确是给璇玑做礼物的绝佳材料。
想到这里,他唇角微勾,落笔如飞。信中并未赘言,只简要提及:
碧茶之毒已解……得遇璇玑,已成家室……闻贵寺有百年檀木心,乞赐寸木,为内子制链,以表永伴之心……
言简意赅,却又将“毒解”、“成家”、“讨木”三件足以让老友震惊的大事囊括其中。
最后,他笔锋一顿,添上:
十年未见,甚念。不日当携内子亲往拜谢。
落款:李莲花。
他吹干墨迹,小心折好,想象着老和尚读到信时的表情——先震惊他还活着,再愕然他成了家,最后怕是会对他这理直气壮“打秋风”的行为吹胡子瞪眼。
李莲花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点因为肚兜产生的郁闷,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知道,无了大师一定会给。不仅因为那木头,更因为他们过命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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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课刚毕,无了大师正于禅房静坐,执事僧恭敬地呈上一封书信。
“方丈,山门外一孩童送来此信,指名交予您。”
无了大师接过,信封无落款,字迹却让他的手指猛地一颤。
那笔锋…纵然十年未见,纵然刻意收敛了锋芒,可筋骨深处那点独属于某个人的骄傲与随性,他绝不会认错。
是李相夷…不,是李莲花的字。
十年了。
整整十年,音讯全无。
江湖上“李相夷已死”的传言喧嚣尘上,他虽不信,却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直到数月前,江湖突传乔婉娩致李相夷分手信的抄本,四顾门旧址石壁亦惊现一道神似“相夷太剑”的新鲜剑痕,才让他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重新燃起一点星火。
当时他便猜想:小友,你果然还在。只是不知你如今是何种光景,又在何处挣扎求存。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数月前的猜测,竟等来了这样一封回信——不,这甚至算不上“回信”,因为自己从未能寄出过只言片语。
这分明是那小子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扔向他的一记“惊雷”。
他定了定神,小心拆开。
目光扫过信纸,老和尚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信纸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碧茶之毒已解……
“解…解了?!”无了大师猛地站起,禅房内檀香似乎都随之一震。
狂喜汹涌冲垮心防,十年担忧化作滚烫热意涌上眼眶。
果然!数月前的剑痕与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不仅活着,竟真的找到了解毒之法!
得遇璇玑,已成家室……
成家??内子??!
无了大师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这惊喜(惊吓)的跨度也太大了!
刚确认毒解了,紧接着就被告知媳妇都有了?!李莲花啊李莲花,你这十年不是去解毒,是去…完成人生速通了吗?
他眼前忽然闪过十年前那个躺在禅榻上气息奄奄、却仍倔强地不肯认命的青年。
自己当时拼尽修为,也只能为他争得一线生机,对他能否找到解毒之法其实并无把握。
如今看来……这孩子不仅找到了,还把人生路走得这般……热闹。
闻贵寺有百年檀木心,乞赐寸木,为内子制链……
“好…好你个李莲花!”
无了大师终于找回声音,捏着信纸在禅房疾走,“十年杳无音信!老衲凭着那剑痕和流言才敢猜你还活着!你倒好!毒解了,媳妇娶了,头一回联系,就是来讨老衲的镇寺之宝给你媳妇做定情信物?!”
他停下脚步,看着信纸上那鲜活甚至透着小得意的字迹,忽然摇头笑了,笑得欣慰又感慨。
是啊,这才像他。
就算成了李莲花,骨子里还是那个李相夷。招摇么?是有点。
先是以剑痕和流言在江湖投石问路,了却前尘;紧接着就给他这老友来这么一封“喜报”连带着“勒索信”,宣告新生。
这行事风格…嗯,很李相夷。
“罢了罢了,”无了大师长舒一口气,那口气里是十年悬心的彻底释然,“剑痕示生,书信报喜,讨木铭情…小友啊小友,你这‘招摇’,倒是让老衲这颗老心,彻底落回肚子里了。”
他不再犹豫,唤来执事僧,亲自去后殿取了那块百年檀木心最好的一角,配上寺里珍藏的、最上等的养神安魄、固本培元的珍稀药材,细细包好。
“加急送去,”他吩咐心腹弟子,眼中带着了然与纵容的笑意,“务必亲手交到李莲花施主手中。”
弟子领命欲走,无了大师又喊住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促狭:
“再带句话给他——”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李莲花信中那气人的语调:
“木头和药材都给了!让你和你那位‘温良纯善’的内子,早点过来给老衲瞧瞧!老衲这壶茶,从你中毒泡到现在,叶子都快泡成舍利子了!再不来,老衲可要带着茶壶去莲花楼化缘了!”
弟子忍着笑,恭敬退下。
禅房重归寂静。
无了大师重新坐回蒲团上,指尖捻过念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封信,和信背后那个鲜活起来的身影。
十年担忧,化作一声悠长的、释然的叹息,和一句低不可闻的笑骂:
“这个李门主…还真是,一点没变。”
不,或许还是变了。
变得更像个人,更知道要为什么而活了。
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