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晚秋时节,街市繁华。
李莲花牵着璇玑的手,穿行在人流里。
璇玑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指着一座气派的三层酒楼,眼睛一亮:“莲花花,你看!那家店好热闹,我们上去看看好不好?”
李莲花抬头,醉香楼的鎏金牌匾在日光下晃眼。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这地方……他太熟了。
十年前,这里还不是酒楼,而是四顾门正门斜对面的一处产业,常有门人往来。
如今物是人非,高楼起,宾客盈门。
他垂眸看了看璇玑期待的脸,将那点微澜压入眼底,只温和笑道:“好啊,新开的店,想必菜色不错。”
二楼临窗雅座,视野开阔。
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恰好在这一刻清晰传来:“要说这江湖上最惊才绝艳的人物,非四顾门主李相夷莫属!”
李莲花执壶的手猛地一僵,滚烫的茶汤险些泼出。
他慌忙稳住手腕,指尖在壶柄上攥出几道白痕,若无其事地继续斟茶,目光却悄悄瞟向璇玑——她正托着腮专注听书,连鼻尖都透着认真,显然已被吸引。
他悄悄将注得太满的茶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这老匹夫!陈年旧事也拿出来说道!还偏生在这地方……
“那年方十五便以‘相夷太剑’问鼎天下第一……”
他垂眸抿了口茶,舌尖依旧尝不出滋味,只觉得喉咙发紧。
窗外街景依旧,对面那扇挂着“四顾门”匾额的大门,安静地关着,十年风雨,漆色都斑驳了。
说书人声调陡然激昂:“最令人称道的,当属扬州城江山笑!李门主为博佳人一笑,在屋顶舞动三丈红绸……”
李莲花的指节猛地攥紧茶盏,一滴茶水溅上他的衣袖。
那晚……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他下意识用袖角拭去茶水,又端起那杯早已空了的茶盏抿了一口,冰凉的杯底贴上唇瓣,他才猛地回神——方才那口茶,他早就喝光了。
“……那可是为乔婉娩姑娘!”
满堂喝彩声中,他的心跳骤然失序。他现在是真怕璇玑听见“乔婉娩”三个字。
这姑娘要是知道他还有个“江湖皆知”的前任,怕不是要当场召出定坤,先把他钉墙上再问话!
他越想越觉得那说书先生是在给他挖坟!璇玑现在是不懂,可她总有明白的一天!
万一哪天她开窍了,或者听别人嚼舌根,知道了自己就是李相夷……还有那桩桩件件被传得面目全非的“风流韵事”。
他李相夷这辈子,简直就是在谣言里泡大的!
李莲花脑子里瞬间闪过定坤追着他砍、璇玑冷着脸不理他的画面。
不行!
他如今是李莲花,可那些风流债是李相夷欠的,账却要他来扛。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他怕璇玑生气,怕她难过,怕她……不要他。
等等。
李莲花突然一愣,茶盏停在唇边。
不对啊。
璇玑现在不知道他是李相夷啊!
那她在听的是什么?是“李相夷和乔婉娩”的故事,关他李莲花什么事?他差点被自己绕进去。
就在这时,璇玑忽然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莲花花,这个李相夷好厉害啊!”
李莲花心头一紧,面上却强作镇定,温声问:“哦?哪里厉害?”
“十五岁就是天下第一!”璇玑掰着手指头数,“还会舞那么好看的红绸剑法……我虽然会用定坤,但只会打架,不会舞剑。”
她托着腮,眼里满是纯粹的好奇和欣赏:“你说,要是我早点过来这里,能不能看到他在屋顶舞剑的样子?”
李莲花:“……”
他听见自己后槽牙轻轻磨了一下的声音。
冷静,李莲花,冷静。
她现在夸的是李相夷,不知道那就是你……可为什么心里这么不是滋味?!
而且那红绸剑舞明明就只是年少招摇!
他勉强扯出一个温雅的笑容,声音却比平时僵硬了三分:“红绸……也就看着热闹,实战未必好用。舞剑这种事,华而不实,哪有定坤通透……”
话没说完,璇玑又补充道:“而且他还很聪明吧?能当上门主,一定很会管人。我就不行了,以前在少阳派的时候,爹爹让我看的那些门派账目和规章,我看得头都晕了。”
李莲花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冷静,她是无心的,她不知道……
“其实……”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和,“门主也不一定就是最聪明的。有些人……就是运气好。”
比如他,运气就好到随便舞个剑招摇一下,能被传成“为博红颜一笑”的千古佳话。
璇玑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说:“可是我觉得他一定很厉害。莲花花,你说他要是还活着,现在会在做什么?”
李莲花:“……”
他现在就在你面前,给你斟茶,心里酸得能腌十坛泡菜!
而且他要是还活着,第一件事就是去把那些乱传谣言的说书先生全抓起来,一个一个问清楚:你们这些造谣的,能不能尊重一下事实?!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壶,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或许……在种萝卜?”
璇玑“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可能!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物,肯定还在做惊动江湖的大事吧?”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不过,我觉得种萝卜也很好啊。就像莲花花你一样,会种萝卜,会做饭,还会治病……多好。”
李莲花心头一暖,刚要松口气——
“但是!”璇玑眼睛又亮起来,“如果我能见到李相夷,一定要让他教我舞剑!那种在屋顶上、迎着满城灯火舞剑的样子……一定特别好看!”
咔嚓。
李莲花仿佛听见自己某根神经断裂的声音。
他放下茶盏,尽量保持微笑,声音却有些飘:“璇玑啊……其实,我……不只会种萝卜,我也会舞剑啊。”
璇玑眨了眨眼:“真的吗?”
“……真的。”李莲花在心里把李相夷骂了八百遍,“虽然……没有红绸,但招式……也还不错。”
李相夷!当年明明就是一时兴起想招摇,现在害得我为了哄媳妇,还得跟“自己”较劲!
璇玑笑起来,伸手握住他的手:“那以后莲花花舞给我看!不过……”
她想了想,诚恳地说:“你可能没有李相夷舞得那么好看,毕竟他是天下第一嘛。但没关系,你舞的我都喜欢看!”
李莲花:“……”
他这是自己吃自己的醋,自己跟自己较劲,还输给了十年前的自己?!
不,是输给了江湖谣言美化过的、那个“浪漫多情”十年前爱显摆的自己!
李相夷!你真是阴魂不散!
他慌忙拿起盘中的杏仁糕递过去,动作快得险些碰倒一旁的醋瓶:“尝尝这个,甜糯得很,比听书有意思多了。”
待她终于被糕点吸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他才暗暗松了口气,端起茶壶想再斟一杯,却发现壶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放下茶壶时,指尖的冷汗才悄悄褪去。
是夜,莲花楼内一片静谧。
李莲花侧身躺着,臂弯里是璇玑安稳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落下两弯浅浅的影。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偶尔咂咂嘴,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他凝视着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指尖轻轻梳理着她柔软的发丝。
等她呼吸彻底绵长平稳,陷入深眠,李莲花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抽出手臂,挪动身体。
刚一动,璇玑就在梦中呢喃了一声,无意识地朝他这边蹭了蹭,寻找熟悉的热源。
李莲花心尖一软,立刻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如羽毛的一吻,压低声音哄道:“乖,睡吧,我……去处理点小事。”
什么小事?
去把“李相夷被乔婉娩甩了”这件事,用某种“合情合理”的方式,“广而告之”一下。
目标:在璇玑可能接触到“李相夷=李莲花”这个真相之前,先把“李相夷”的形象,从“风流潇洒为红颜”,成功扭转成“情场失意惨被甩”!
这叫……防患于未然,战略性重塑历史形象!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莲花楼角落里那个积了薄灰的旧木箱前。
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
匣子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封素笺。
纸张已有些旧,墨迹却依旧清晰,字迹秀雅工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决绝——正是当年乔婉娩写给李相夷的那封诀别信。
李莲花捏着这封信,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了看,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浅、却带着点狡黠和无奈的弧度。
璇玑啊璇玑,为了咱们以后能安安稳稳地种萝卜、过日子,你夫君我,今晚可要去做一件……有点对不起“李相夷”名声的事了。
他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说明,没有落款,字迹也刻意用了寻常书吏的工整体:
「偶见乔婉娩女侠致李相夷门主之手书。往事不可追,旧情已如风。今特示此笺,以证前缘早尽,双方各自安好,切勿再以旧闻讹传,徒扰清净。」
他将这封说明和乔婉娩的原信小心叠在一起,卷成细卷,塞入一个防水的细小竹筒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