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寂寂,吹过云隐山的竹林,竹叶相擦沙沙轻响,如泣如诉。
李莲花跪在漆木山墓前,手中粗陶酒壶微微倾斜——壶身因常年摩挲,已泛着温润光泽。
师父,他声音轻得怕惊扰山岚,师娘的话犹在耳畔,你不是孤儿,有父母,小时候总说有个看不清脸的哥哥护着你......
清冽酒液缓缓洒落在墓碑前,青石板上晕开的深色痕迹,转瞬被干燥泥土吞噬。他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泛白,似要将尘封记忆从时光深处攥出。
替你挨打,给你偷吃的......
酒水渗土的细碎声响,恍若往事低语。他闭上眼,模糊的碎片在黑暗中浮动:寒冬里的半个馒头,挨打时护在身前的身影,夜里偷偷盖好的被角......
那不是单孤刀。
酒壶猛地一颤,几滴酒液溅上手背,冰凉刺骨,却远不及这句话带来的寒意。
那该是你的同胞哥哥。
他睁开眼,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每一笔都刻在心上。原来那些温暖从不属于单孤刀,原来他珍视多年的情谊,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心骗局。
我记得你初来云隐山时,总在梦里喊哥哥......
酒壶空了。
他缓缓起身,指尖抚过腰间吻颈——这柄柔软如缎的剑是单孤刀所赠,剑如其名缠绵如吻,却暗藏致命锋锐,恰如那段虚假情谊。此刻剑柄上的细腻纹路,摸起来竟格外硌手。
是他病重,临死前把你交给单孤刀,将祖传玉佩托他保管,叮嘱他好生照顾你......
剑身嗡鸣,应和着他翻涌的心绪。那些月下对酌、雨中同行、雪中练剑的过往,此刻都化作尖刺,扎得心头鲜血淋漓。
铮——
剑光乍现如月华倾泻。
他起手式极慢,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过往重量,握剑的手竟觉格外沉重。剑势陡然转急,衣袂翻飞带起满地落叶,竹叶在周身盘旋,每一次挥剑都似在质问这荒唐命运——为何是这把剑,为何是那个人,为何珍视之物总要被肆意践踏。
剑招时而凌厉如疾风,时而缠绵如细雨,吻颈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却处处透着挣扎。剑锋划破空气的锐响,是他无声的呐喊。
敖寸心盘在青石上看呆了。
夕阳为他侧脸镀上金边,长睫投下细密阴影,微蹙的眉宇凝聚着千言万语。汗水顺着清瘦脸颊滑落,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李莲花,比平日里带着倦怠笑意的模样真实得多,也让人心疼得多。
【原来人难过的时候,也能这么好看…这么让人心疼…】心口像是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撞了一下,酥麻又酸胀,这是她活了数百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龙族与生俱来的领地执念,也不是对美食的贪念,而是想伸出爪子替他拭去汗水,想缠在他手腕上替他暖一暖那冰凉指尖的冲动,浓烈得让她尾巴尖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不自觉用尾巴卷住帕子,金色竖瞳一眨不眨追着那道身影,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藏在凌厉剑招里的脆弱。
最后一式长河落日使出,他在暮色中凝立如松,剑尖指地微微颤动,似在为被辜负的情谊哀鸣。收剑时的风拂动额前碎发,一滴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他走到青石边,指尖带着舞剑后的微颤,轻轻点了点小龙的额头:看够了?
敖寸心回过神,立刻缠上他的手腕,小脑袋蹭着他微湿的指尖:你舞剑比我们龙族最厉害的将军舞枪还好看!蹭着他皮肤的瞬间,那酸胀感又涌了上来,她忽然不想他再舞这满是难过的剑,只想让他眉眼间的苦涩都散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直白的夸赞——她只知道看到他这样,自己心里也闷闷的,想让他多注意到自己。
他低头看着吻颈,唇角泛起苦涩——这把剑,终究成了最痛的纪念。他轻抚剑身,似在作最后的告别。
轻笑间,他将她托上肩头。小龙满足地盘踞在颈间,微凉鳞片触着温热皮肤,传来安心的温度。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和汗味,她忽然觉得这味道格外让人安心,忍不住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脖颈,心里默默想着:以后都要跟着他,再也不分开了。
这日午后,芩婆在院中石桌旁唤住他。桌上刚沏的山茶冒着袅袅茶烟,远处山峦在春雾中若隐若现,山雀在枝头啁啾。
相夷,芩婆将茶盏推到他面前,目光慈爱通透,那条小蛇,不是凡物吧?
李莲花端茶的手几不可察一顿,茶雾氤氲中垂眸轻笑,笑意未达眼底:师娘慧眼。她比寻常蛇类灵性得多,机缘巧合下救过我,便一直跟着了。
芩婆静静看他片刻,又望向不远处草丛里扑蝶的小粉龙——小家伙正和凤尾蝶较劲,粉色尾巴在草叶间若隐若现,阳光照在鳞片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有灵性的生灵最是知恩。芩婆声音温和如晨雾,你看她看你的眼神,满是依赖。这样的缘分,可遇不可求。
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落花,动作轻柔如对待亲子:相夷,过去的事不必再背负。你师父在天有灵,最盼你放下包袱,好好活着。
李莲花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茶水的温热透过瓷壁暖到心底,他郑重颔首:师娘,我明白。
临行那日,芩婆将莲花楼塞得满满当当:泥封的自酿梅子酒、捆好的干山菇、带露的新采草药,每一样都妥帖周到,车厢里弥漫着草药与食物的香气,似装下了整个云隐山的春天。
李莲花俯身摸了摸狐狸精的脑袋,小黄狗亲昵地蹭着他手心。师娘,他抬头眼中带着恳切,狐狸精就托付给您了。它性子温顺不挑食,就是偶尔爱追山鸡......
芩婆笑着接过狗绳,轻抚狐狸精背毛:放心吧,有它陪着,山里也热闹些。等你安顿好,随时来接它。
狐狸精呜咽着蹭了蹭芩婆裙角,又依依不舍望向李莲花。
有空就回来看看师娘。芩婆替他理了理衣领,眼中满是不舍,一个人在外,万事小心。
又对盘在他腕间假装镯子的小龙笑道:小粉条,照顾好他。
敖寸心立刻昂起头,金色竖瞳里写满认真,小尾巴在他腕间绕了一圈,似在许下承诺。阳光照在粉色鳞片上,泛着温柔光泽。
李莲花失笑,对着师娘郑重一拜。起身时山风吹动衣袂,恍惚间如当年即将下山的少年,只是眼中多了沧桑,少了轻狂。
马车驶下山道,春日阳光正好。路旁杜鹃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进车窗,落在衣襟上带着淡淡花香。
李莲花低头看着腕间,指尖轻抚温凉鳞片,唇角不自觉扬起温柔弧度:
敖小寸。
小龙抬起头,竖瞳里映着他的倒影,清澈得能看见笑意。
云隐山春笋正当季,晚上给你做腌笃鲜可好?
小龙立刻欢快地蹭着他的手腕,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细腻光泽,尾巴尖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
山雾在身后渐远,前路在眼前铺展。马车碾过碎石,发出规律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