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太行山。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三个冰冷的词汇。
神枪小队五人正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他们刚从那个废弃的炭窑撤出不到一刻钟，林远山就强行改变了队伍的行进方式。
“虎子，把你那双大脚靴子脱了！”林远山的声音在风雪中低沉而急迫。
“啥？！”陈虎冻得直哆嗦，“林哥，这零下二十度，你让我光脚？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脱！换上这个。”林远山从背包里撕下两块厚麻布，又扯下几根树皮条，“裹在脚上，用树皮绑紧。鬼子穿的都是军靴，靴印又深又统一。我们不能留下同样的痕迹。”
他自己已经率先做好了示范，将麻布紧紧地裹在鞋子外面，使得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变得模糊而不规则，如同山里野兽的足迹。
王麻子和赵铁柱二话不说，立刻照办。小石头虽然冻得牙齿打颤，也咬牙换上了。陈虎骂骂咧咧，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
“还有，”林远山压低了声音，风雪几乎要吞噬他的话语，“从现在起，所有人，用嘴呼吸。慢点吸，慢点呼，别让哈气在空中结成白雾。北村的人，很可能戴了德国人的微光望远镜，那点白雾在夜里比火把还显眼。”
陈虎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个爆破手，习惯了大开大合，这种在针尖上跳舞的憋屈感让他几欲发狂。但当他看到林远山那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睛时，他把所有的抱怨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那个五台山的猎人回来了。不，是那个猎人正在被另一群更凶残的猎人追逐。
“走。”林远山一挥手，“不走直线，不走山脊，专挑最难走的路。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
五个人在雪地里幽灵般地穿行。
他们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已知的避难所或村庄，而是逆着风，走进了一条已经结冰的溪谷。
“咔嚓……”
薄冰在陈虎的体重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停！”林远山猛地举手，全队瞬间僵住。
“风向变了。”林远山闭上眼，感受着吹过耳廓的微风，“声音会顺风传出去。所有人，脱鞋，蹚水过去。”
“林哥你疯了！”陈虎几乎要跳起来，“这水能把骨头冻断！明天咱们都得截肢！”
“你是想现在死，还是明天截肢？”林远山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北村的狗鼻子比军犬还灵。我们一路过来，雪地上的痕迹太多了，只有这活水能洗掉我们所有的气味和痕迹。脱！”
林远山第一个解开脚上的麻布，脱掉鞋袜，赤脚踩进了那刺骨的溪水里。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扎进脚底，顺着小腿一路钻心。小石头刚一踩进去，就疼得闷哼了一声，差点栽倒。
赵铁柱一把扶住他，咬着牙低吼：“忍住！这是命令！”
五个人在冰冷的溪水中跋涉了近一公里。当他们重新爬上岸时，每个人的小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变成了青紫色。他们用雪疯狂地揉搓着脚掌，直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才颤抖着穿上鞋袜。
“这……这下总甩掉了吧？”小石头声音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林远山没有回答。他找到一处背风的岩壁，示意大家休息。但所谓的休息，也只是五个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天，终于在五人几乎被冻僵的时候，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林远山强打精神，爬到岩壁顶部，举起了望远镜，观察他们昨夜逃离的路线。
雪停了。清晨的阳光下，整个山谷一览无余。
起初，一切都很平静。
但渐渐地，林远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在他的视野尽头，三个白色的幽灵出现了。他们正趴在炭窑附近的山梁上，同样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像极了耐心的秃鹫。
“他们没走……”赵铁柱也爬了上来，声音干涩。
“他们不只是没走。”林远山放下了望远镜，脸色比冰雪还要难看，“他们昨晚根本没追。”
陈虎一愣：“没追？那我们不是白折腾了一宿？”
“不。”林远山摇了摇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背升起，“这才是北村最可怕的地方。他知道我们昨晚一定会跑。在这样的风雪夜，强行追踪一个顶级的猎人，是愚蠢的，他会损失人手。”
“所以他没追？”
“他没追，他在‘等’。”林远山指着远处那几个白点，“他在等天亮，等雪停。他在等风向改变，等我们自己暴露。他甚至没有去检查炭窑，而是直接占据了制高点，观察着整个山谷。他在判断……如果我们是猎物，我们会逃向哪里。”
王麻子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是在追我们，他是在预判我们。”
“没错。”林远山攥紧了拳头，“我们以前的游击战术，什么‘打了就跑’、‘声东击西’，对他都没用。因为他也是玩这个的祖宗。他了解我们的思维。”
炭窑暴露了，主力转移的方向也暴露了。在北村这样的对手面前，任何固定的藏身处、任何有逻辑的撤退路线，都等于自杀。
“那……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被困死了。”小石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
林远山沉默地看着地图。这张地图他早已烂熟于心，每一条山脊，每一道沟壑。但在北村的“铁壁合围”下，这些熟悉的路线全都变成了陷阱。
“不，我们没被困死。”林远山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北村在用逻辑抓我们，那我们就用‘反逻辑’。”
“什么意思？”赵铁柱问。
“他预判我们会逃向深山，我们就偏偏往他的炮楼靠拢。他预判我们会走山谷，我们就偏偏爬上最显眼的山脊。他预判我们会往西，我们就先往西走两里，然后突然折返向东。”
林远山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极其诡异的路线，那是一条不断盘旋、折返、看似毫无规律的曲线。
“从今天起，我们没有固定的营地。吃东西的地方，绝不睡觉。睡觉的地方，绝不生火。行动的路线，绝不重复。我们就像这太行山上的风，从一个山头，绕到另一个山头。我们袭击的目标，永远不是我们前进方向上的敌人，而是我们‘昨天’路过的敌人。”
“这叫什么？”陈虎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叫它，‘螺旋撤退法’。”林远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要在这张大网里，用最没有规律的移动，把北村和他的猎犬小队，活活拖垮、拖疯！”
……
1941年2月，成了驻扎在太行山核心区域的日军最恐慌的一个月。
一支幽灵般的八路军小队，彻底打乱了他们的“清剿”部署。
二月五日，大雪。日军一支运送弹药的马队在通过“黑风口”时，领头的军曹被一发从一千米外射来的子弹精准爆头。马队大乱，随后侧翼山坡上的掷弹筒开火，引爆了两车弹药。等日军援兵赶到时，只剩下满地的弹坑和尸体。
二月十一日，晴。日军一个新修的炮楼突然发生剧烈爆炸，整个炮楼被炸塌一半。事后查明，是有人在夜间潜入，在炮楼的地基处埋设了三十公斤的炸药。
二月十七日，夜。日军一个中队的指挥部，三个哨兵在五分钟内被无声摸掉。指挥官的作战地图被盗，桌上还留下了一张用刺刀钉着的“王麻子”鬼脸面具。
……
一个月的时间里，这支代号“风语者”的神枪小队，就像一把淬毒的手术刀，在日军的“铁壁合围”上疯狂地切割。他们从不恋战，一击即走，而且撤退的路线完全无法预判。
北村正雄数次组织精锐小队进行围捕，但每一次都扑了个空。他引以为傲的“猎犬”战术，在林远山这种近乎癫狂的“螺旋撤退法”面前，彻底失去了准星。他能感觉到林远山就在附近，甚至有两次，他的狙击手报告在远处山梁上看到了可疑的反光，但等他们包抄过去时，那里只剩下一滩即将凝固的尿液。
这是林远山赤裸裸的挑衅。
一个月后，神枪小队再次聚集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
“统计战果。”林远山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
“一个月，共计战斗十三次。”赵铁柱翻开那个已经快要磨烂的本子，“共击毙日军一百二十七人，伪军……懒得算了。摧毁炮楼一座，据点两个，军车三辆。”
“其中，”他看了一眼林远山，“林子你个人狙杀六十三个，其中军官十一名。”
这个战果，放在任何时候都足以让全军区通报嘉奖。
但此刻，山洞里的气氛却无比沉重。
五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们身上的棉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发黑的棉絮。陈虎的左手食指在一次爆破中被飞溅的石头砸断，他硬是自己用刺刀削平了断骨，用马尾巴线缝合了伤口。
“妈的，”陈虎看着自己包着破布的手，苦笑一声，“咱们这一个月，干的活比主力一个团都狠。鬼子现在是谈‘风’色变。”
他话锋一转，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汉阳造步枪，拉开枪栓，把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退了出来，托在掌心。
“可是，林哥……咱们的‘口粮’，快断了。”
林远山没有说话，他打开了自己腰间的牛皮弹药盒。
里面原本应该插满一百发毛瑟7.92毫米尖头弹的弹位，此刻空空荡荡，只在最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十颗黄澄澄的子弹。
赵铁柱的莫辛纳甘步枪弹，还剩十二发。 王麻子的驳壳枪弹，还剩八发。 小石头的日式三八大盖弹，还剩十一发。 陈虎的汉阳造，五发。他的掷弹筒……只剩下最后一枚榴弹。
全队加起来，不到五十发子弹。
“螺旋撤退法是管用，可这子弹打一发少一发。”陈虎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带着一丝绝望，“一百二十七个鬼子，换了咱们几乎所有的弹药。再这样下去，别等北村找到我们，我们自己就得变成拿大刀的敢死队了。”
“弹尽了。”赵铁柱看向林远山，艰难地说道。
林远山默默地合上弹药盒。
他知道，北村也在等这一刻。他不需要抓到他们，他只需要用这“铁壁合围”把他们困住，耗尽他们的弹药，耗尽他们的体力。
这片山林，终究还是变成了北村的猎场。
“没有弹药，就去抢。”林远山抬起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王麻子，该你干活了。我要知道，离我们最近的鬼子弹药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