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伯府外的人群没有散去,甚至有那聪明的小商贩在此做起生意,糖葫芦、小点心等,可永宁伯府内的青石板路上便响起一阵急促得近乎踉跄的脚步声。程管家一手撩着藏青衣袍的下摆,一手死死按着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颗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他平日里总是脊背挺直、步态稳当,此刻却像被抽去了筋骨,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在皮肤上,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连带着花白的胡须都湿了大半,滴下的水珠砸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老爷!老爷!”他几乎是撞开了前厅虚掩的木门,气喘吁吁地扑到正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发怔的程仓古面前,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杨大人……杨大人让府里所有主子,即刻去偏院集合!”
程仓古刚从噩梦中惊醒不久,指尖还残留着握住林雨瑶冰冷手腕时的触感。他猛地抬头,眼底布满红血丝,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也散了几缕发丝下来,显得有些狼狈:“慌什么?不是说……不是说雨瑶只是旧疾复发,没撑过去吗?”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接受那个“病逝”的结论,可话出口时,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程管家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查、查出来了……夫人她……不是病逝,是、是中毒身亡!”
“什么?!”程仓古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腰间的玉带“哐当”一声撞在桌角,桌上的青瓷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靴子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程管家,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中毒?怎么会是中毒?她前几日还说只是心口闷,喝两副汤药就好,怎么就……”他话没说完,声音便哽住了,脑海里闪过林雨瑶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模样,脸色苍白,却还强撑着笑意,让丫鬟给他端来刚炖好的冰糖雪梨。
“老爷,杨大人催得紧,说耽误不得。”程管家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里带着催促,“您看,是不是先安排人去通知各位主子,老夫人、锦云少爷、还有徐姨娘那边……”
程仓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指尖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发抖:“你去安排人分头通知,务必快些。我……我先过去看看。”他说着,抬脚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告诉他们,别声张,免得府里下人乱了分寸。”
程管家应声而去,安排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分别去老夫人的荣安堂和徐姨娘的晚娇阁以及少爷小姐的院子,又亲自去了程锦云所在林雨瑶居住过的院子。待诸事吩咐妥当,他才快步追上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程仓古,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朝着那座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的偏院走去。
偏院的院门早已被大理寺的差役守得严严实实,阳光透过门缝露出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透着几分森然。程仓古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背着手站在院中,正是大理寺少卿杨坚。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杨大人。”程仓古拱了拱手,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惊悸,“方才管家说……说内子是中毒身亡,这……会不会是查验有误?她素来身子弱,只是偶感风寒,怎么会……”
杨坚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程仓古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程伯爷是在质疑大理寺的办案能力,还是在质疑张老仵作的手艺?”他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那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者——正是在京城仵作行当里声名赫赫的张老。张老头发已全白,却精神矍铄,此刻正蹲在屋门前,手里拿着一根银针,眉头微蹙地看着什么。
“张老从事仵作近四十年,经手的案子没有上千也有八百,从未出过一次差错。”杨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程伯爷若是觉得有问题,不妨自己去问问张老,看看他手里的银针,还有夫人遗容上的中毒迹象,是不是能作假。”
程仓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怎么敢去质疑张老?可他实在想不明白,林雨瑶性子温和,在府里从不与人结怨,怎么会遭人下毒?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让他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程老夫人由两个贴身嬷嬷搀扶着,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她平日里总是穿着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此刻却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襦裙,头上也只插了一根银簪,脸色憔悴得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只是那眼底深处,却没有多少悲戚,反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林雨瑶一死,林雨瑶陪嫁来的那些商铺庄子,总该归她管了吧?至于林雨瑶的死活,于她而言,不过是少了一个能源源不断给府里送钱的“商户女”罢了。
紧随其后的是徐娇,她一手牵着大女儿程锦绣,另一手牵着小儿子程锦阳,两个孩子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小脸上满是懵懂。徐娇的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着,眼神里满是震惊——她实在无法相信,那个总是笑着给她和孩子送新做的衣裳、会温柔地给锦绣梳辫子、会把锦阳举过头顶逗他笑的林雨瑶,竟然就这么没了。她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八年,林雨瑶从未因为她是妾室而苛待过她,甚至在她生林锦阳难产时,还亲自去寺庙为她祈福。这样一个明艳又善良的人,怎么会中毒身亡?
最后进来的是程锦云。他由小厮顺子搀扶着,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他身上的青衫皱巴巴的,领口还沾着一点墨渍,显然是一夜未眠。顺子扶着他站在角落里,自己却紧张得满头大汗,双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擦拭着,眼神躲闪着,不敢去看杨坚和张老,更不敢去看程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