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兰西庄园的权力结构,在那一场混合着破碎酒液、冰冷拥抱与惊世秘密的雨日后,发生了无声却彻底的倾斜。
老特兰西伯爵,那位曾经散发着甜腻向日葵气息、肆意宣泄暴力的Sigma,如今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迅速枯萎的葵花。他依旧住在庄园最奢华的主卧,穿着最精致的礼服,享用着最昂贵的膳食,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活气”正在流失。克洛德·弗斯达斯,那位气息凛冽的Enigma执事,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召唤来的仆人,而是成为了这座庄园实质上的掌控者。他的意志,如同那无所不在的雪松冷香,渗透每一个角落。
而阿洛伊斯·托兰西,则被推到了台前。
清晨,书房。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克洛德亲手拉开,阴郁的天光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巨大的红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账本、地契、商业合同取代了以往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阿洛伊斯少爷,”克洛德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站在阿洛伊斯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神,或者说,一个严厉的监督者,“这是托兰西家过去五年的全部账目。请您从核对近三个月的收支开始。”
阿洛伊斯坐在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高背椅上,纤细的手指有些无措地放在冰冷的账本封皮上。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混杂着紧张、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赋予责任的沉重。他从未接触过这些。过去,他的世界只有恐惧、羞辱和如何活下去的本能。
他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壁炉旁一张扶手椅里的老伯爵。他的养父,此刻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由克洛德亲手冲泡,温度恰到好处——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炉火,对这边的一切漠不关心。但那紧握着茶杯把手、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里,”阿洛伊斯努力将注意力拉回账本,指着一处数字,“东区纺织厂的原料采购金额,比上个月突增了百分之三十,但成品产出记录却没有相应比例的增长。”
克洛德微微倾身,目光扫过那行数字,金丝眼镜链轻轻晃动。“很好的发现,少爷。”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赞赏,但也没有不耐烦,“这通常意味着管理层的渎职,或是供应链出现了问题。您认为下一步该如何?”
阿洛伊斯抿了抿唇,试探性地回答:“……派人去实地核查?或者,调阅具体的采购清单和入库记录?”
“明智的选择。”克洛德颔首,“我会安排人手下午就去东区工厂。请您将这项异常记录在案,并标注待查。”
就这样,在克洛德冷静到近乎机械的引导下,阿洛伊斯开始磕磕绊绊地触摸托兰西家族庞大而复杂的产业脉络。他很快发现,这个家族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账目混乱,许多产业长期处于亏损状态,全靠祖产和某些见不得光的灰色收入维持着体面。老伯爵的精力,显然从未真正放在这些“俗务”上。
午餐时,气氛更加诡异。
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质餐具和琳琅满目的食物。克洛德站在阿洛伊斯身后,为他布菜,低声介绍着每一道菜肴的用料与烹调手法,仿佛一位最专业的礼仪教师。而老伯爵,则被“安排”在餐桌的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席间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阿洛伊斯吃得食不知味,他能感觉到老伯爵偶尔投来的、如同毒蛇般阴冷黏腻的目光,但那目光一旦与克洛德平静无波的视线接触,便会迅速移开,仿佛被烫到一般。
“今天的鲑鱼,来自苏格兰的特定流域,肉质鲜嫩,富含营养,对少爷您正在发育的身体很有益处。”克洛德的声音打破寂静。
阿洛伊斯机械地点点头。
“苏格兰……”老伯爵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意义不明的低笑,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缓慢而刻意,“真是个……好地方啊,不是吗,克洛德……执事?”他特意在“执事”二字上咬了重音。
克洛德面色不变,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确实,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他淡然回应,仿佛完全没听出老伯爵话语中的试探与挑衅。
阿洛伊斯的心却提了起来。苏格兰……那是克洛德(文森)的两个孩子被秘密安置的地方!老伯爵在这个时候提起,是想提醒什么?还是不甘心,想要再次搅动浑水?
然而,克洛德没有给他继续发挥的机会。他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侍者:“伯爵大人的红酒似乎凉了,换一杯。”
侍者战战兢兢地上前,为老伯爵换上了新的酒杯。老伯爵看着那殷红的液体,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美酒,而是无尽的屈辱。
下午,克洛德带着阿洛伊斯巡视庄园的领地。马车里,阿洛伊斯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克洛德……你,你真的不杀他了吗?”
克洛德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景物上,侧脸线条冷硬。“死亡有时是最简单的解脱,阿洛伊斯少爷。”他缓缓开口,“活着,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珍视的一切(哪怕那‘珍视’的方式是扭曲的)被剥离,权力被架空,仇恨无处安放,甚至还要被迫接受来自宿敌的‘保护’……这种漫长的煎熬,或许更适合他。”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情绪,却让阿洛伊斯感到一阵寒意。他再次确认,这个恶魔执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深沉和……可怕。他不仅仅是在执行契约,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满足某种更深层次欲望的“实验”。
傍晚,阿洛伊斯被允许拥有短暂的独处时间。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条连接主宅与西翼的、挂满了历代托兰西家族肖像的镜廊。昏暗的光线下,一面面落地的威尼斯镜像幽深的湖泊,映照出他苍白而迷茫的身影。
就在这时,他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老伯爵。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镜廊的另一端,悄无声息,像一抹游魂。他并没有看阿洛伊斯,而是死死地盯着镜中阿洛伊斯的影像,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怨恨、嫉妒,以及一种……近乎悲哀的审视。
阿洛伊斯吓得屏住了呼吸,动弹不得。
“你看,”老伯爵的声音在空旷的镜廊里回荡,嘶哑而缥缈,像是在对阿洛伊斯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克洛德\/文森)在把你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一个合格的‘托兰西伯爵’?呵……不过是另一个凡多姆海威的傀儡。”
他的目光终于从镜中影像移开,落在了真实阿洛伊斯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小子,你以为你摆脱了我,就获得自由了吗?”他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一个更华丽、更冰冷的牢笼。那个恶魔,他看你的眼神……和我,没什么不同。”
说完,他不等阿洛伊斯反应,便转过身,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消失在了镜廊的阴影深处,只留下那甜腻腐朽的向日葵信息素,若有若无地缠绕在空气里。
阿洛伊斯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老伯爵的话像毒刺一样扎进他心里。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克洛德看着他时的眼神——平静,专注,但深处似乎确实隐藏着某种……评估?探究?如同在审视一件有价值的物品。
难道……他真的只是换了一个主人吗?
不,不是的。至少,克洛德给了他学习的机会,给了他掌控自己命运的可能。至少,他不用再日夜忍受身体的折磨和精神的摧残……
他努力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被老伯爵悄然种下。
当他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克洛德已经等在那里。他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阿洛伊斯少爷,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明天还有新的课程。”
阿洛伊斯接过牛奶,指尖触及杯壁的温暖,他看着克洛德那张完美无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牛奶。
镜廊下的低语,如同无声的硝烟,开始在这对主仆与那座枯萎的“向日葵”之间,弥漫开来。信任的基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而游戏的棋盘上,又多了一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