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优雅的暴力
时间仿佛在阿洛伊斯那句充满恨意的反问后,陷入了粘稠的停滞。
门外的特兰西伯爵,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与暴怒之后,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那深紫色眼瞳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阴沉。他不再试图撞击或怒吼,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刚才激动而略显凌乱的斗篷和长发。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冷意的笑从他喉间溢出。他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那已经不值得他浪费丝毫注意力。
他转身,步伐不再迟疑,反而恢复了一贯的、带着慵懒贵气的从容,沿着来时的楼梯向下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宅邸中清晰地回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决断。
阿洛伊斯在门内屏息凝神,等待着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却只等来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他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忍不住贴近门缝,试图听清外面的动静。
克洛德依旧静立阴影中,镜片后的金眸却微微转动,似乎对特兰西伯爵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提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兴趣。
特兰西伯爵并未离开府邸。他径直走向一楼客厅旁边的一间小起居室——那里通常是他独自小酌的地方。他熟门熟路地从一个镶嵌着玳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开启过的、标签古老的红酒和一只晶莹的水晶杯。他优雅地为自己斟了半杯,深红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衬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端着酒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任由醇厚的酒香在口腔中弥漫,仿佛刚才二楼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然后,他放下酒杯,从礼服内衬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串造型古朴、闪烁着暗沉银光的钥匙。
这串钥匙,象征着他对这座府邸的绝对所有权,每一把都对应着不同的锁孔,包括……阿洛伊斯卧室的那一把。他之前只是习惯性地去拧动门把手,并未想到需要动用钥匙——在他的认知里,这座宅邸的一切,包括那个“儿子”,都理应向他敞开,毫无保留。
他选中了其中一把细长的钥匙,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金属齿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血月透过高大的窗户,投下片片斑驳的光影。特兰西伯爵端着酒杯,拿着钥匙,如同在自己的领地上巡视的国王,重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他的动作依旧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比之前更加危险。
阿洛伊斯听到了那逐渐靠近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后退,远离房门,异色瞳中充满了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童年烙印的恐惧。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得刺耳。然后是金属转动、机括咬合的“咔哒”声。
门,被轻轻推开了。
特兰西伯爵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他先是扫视了一眼昏暗的房间,目光掠过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克洛德,在那非人的存在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金色的镜片与深紫色的瞳孔在空中有了刹那的无形交锋,随即,他的视线便如同沾了毒液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阿洛伊斯的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他缓步走进房间,手中的红酒在杯中轻轻晃动。
“看来,”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结冰的湖面,“是我最近对你太过宽容了,阿洛伊斯。”
阿洛伊斯强迫自己站稳,与他对视,试图用眼中的恨意掩盖那份根植于骨髓的畏惧。“宽容?父亲大人的‘宽容’,就是无尽的羞辱和控制吗?”
特兰西伯爵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反驳,他一步一步逼近,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阿洛伊斯是少年特有的、混合着恐惧与倔强的干净味道,而特兰西则是浓郁的酒精、冷冽香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非人的硫磺气息。
“是不是……”特兰西伯爵微微歪头,白色长发滑落肩头,语气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内容却淬着剧毒,“给你一点零用钱,让你能像个人样地站在这里……你就觉得自己可以‘飘’起来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
“啪——!”
一记极其响亮、毫不留情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阿洛伊斯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阿洛斯整个人踉跄着向旁边摔去,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耳鸣,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杂种。”特兰西伯爵收回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条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打人的手指,仿佛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厌倦,“是不是给你脸了?”
阿洛斯捂着脸,趴伏在地毯上,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他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眸(此刻两只都是愤怒的蓝色)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死死地盯着一派优雅从容的特兰西伯爵。
而克洛德,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对于人类的暴力,他并无特别的感触。他甚至分出一丝注意力,评估着阿洛伊斯灵魂在遭受羞辱和打击时,那瞬间变得更加耀眼、更加破碎的光芒。嗯,不错的养料。
然而,就在阿洛伊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特兰西伯爵准备继续用言语和行动彻底碾碎他可怜的反抗意志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这股威压并非来自克洛德,它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最底层的、纯粹的死亡与混沌气息。客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壁炉里仿佛残留的余温瞬间被抽空,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克洛德镜片后的金色瞳孔,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收缩。他感觉到了一种……源自生命层次上的压制感。这感觉极其微弱,因为降临的存在似乎刻意收敛了绝大部分力量,但那份本质上的“高位”特性,却无法完全掩盖。这让他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可以称之为“惊愕”的情绪。
特兰西伯爵也感受到了这股气息。但他脸上的冰冷和暴戾,却在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无奈,以及……一丝极其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感。
他转过身,看向客厅的入口。
在那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身着古老、整洁但样式奇特的黑色管家服的“人”。他的身姿挺拔,姿态无可挑剔,每一个细节都符合最严苛的管家礼仪——除了,他的脖颈之上,空无一物。
没有头颅。
这是一个无头的管家。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戴着洁白无瑕的手套,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明明没有眼睛,却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跨越了空间的限制,落在了特兰西伯爵的身上。他周身散发出的地狱气息,远比克洛德所展现的更加纯粹,更加深邃,仿佛他本身就是地狱某个层面的化身。
第二幕:艾利斯塔
“……艾利斯塔?”特兰西伯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以及一种奇异的熟稔,“你怎么来了?”
那无头的管家,被称为艾利斯塔的存在,没有发出声音——他没有可以发声的器官。但他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却优雅地抬了起来,然后,缓缓地……摘下了手套。
露出的,并非人类的手掌。那手的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指节修长,透着一种非人的美感。而在他摊开的掌心,竟然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张开,露出了里面鲜红的、如同人类口腔般的构造,甚至还有一条灵活的、颜色略深的“舌头”。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奇异磁性,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从那只掌心的“嘴”里发出:
“我的大少爷,”那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咏叹的调子,“您又用手去打人了。不疼吗?”
特兰西伯爵撇了撇嘴,像是有些抱怨,又像是某种习惯性的撒娇:“不然呢?难道用脚?”
掌心的嘴似乎勾起了一个无奈的弧度:“那些让您不快的,碍眼的……直接处理掉便是。何必亲自动手,还留着他们,徒增烦恼?”那话语中的“处理”,带着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平淡和冷酷。
特兰西伯爵哼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几步走到艾利斯塔面前,仰头看着那空无一物的脖颈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你最近跑到哪里去了?”
艾利斯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掌心的嘴却吐出了另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那个叫亚修·布朗的虫子,太吵了,而且对您抱有不该有的念头。我已经秘密‘处理’掉了。您可以安心了,我的大少爷。”
亚修·布朗……维多利亚女王的秘书长,那个连文森·凡多姆海恩都感到棘手、被塞巴斯蒂安评估为极度危险的疯子……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
趴在地上的阿洛伊斯忘记了脸上的疼痛,蓝色的眼眸因极致的惊恐而瞪大,几乎要裂开。他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无法理解这个无头怪物的存在,更无法理解它话语中蕴含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恐怖力量。克洛德……克洛德在他心中已经是强大无比的恶魔,可这个无头管家散发的气息,竟然让克洛德都流露出了……忌惮?
克洛德确实在忌惮。他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所有的计算和优雅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这个无头管家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其力量层次,甚至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威胁感。
特兰西伯爵在听到亚修·布朗被处理掉的消息后,明显松了口气。他看着艾利斯塔,忽然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语气:“艾利斯塔,抱。”
那无头的管家,艾利斯塔,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轻松地——仿佛托起一片羽毛般——将特兰西伯爵横抱了起来。动作熟练无比,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特兰西伯爵依偎在他冰冷的、非人的怀抱里,将脸埋在他挺括的管家服前襟,闷闷地说:“就知道你最可靠了。”
艾利斯塔掌心的舌头,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般,灵活地探出,轻轻舔舐过特兰西伯爵裸露在外的、纤细白皙的小腿肌肤。那动作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亲昵,甚至……占有欲。
特兰西伯爵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只是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低声嗔道:“流氓,艾利斯塔。”
掌心的嘴发出低沉的、愉悦的笑声:“想要。”
“埋在艾利斯塔怀里说流氓……”特兰西伯爵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呓语,“就知道欺负我……”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精纯而庞大的、带着地狱本源的魔力,从艾利斯塔的身上涌出,温柔地将特兰西伯爵包裹。
在阿洛伊斯和克洛德惊愕的注视下,特兰西伯爵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他眼角的细纹被抚平,皮肤变得更加紧致光滑,身材似乎也略微拔高,变得更加匀称挺拔。最惊人的是,他那头长及腰际的白色长发,光泽变得更加莹润,如同月华流淌。而他原本深紫色的眼瞳,其中一只,竟然缓缓褪去了紫色,变成了如同琥珀般纯净的金黄色!
一蓝一黄,两只异色的瞳孔,镶嵌在他此刻年轻了至少十岁、俊美得如同古老传说中精灵般的面容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高贵而神秘的波斯猫,慵懒中透着致命的诱惑与危险。
他满足地在艾利斯塔冰冷的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一丝鼻音,像是在撒娇:“我以为……你不会再管我了。”
艾利斯塔掌心的声音变得无比柔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守护意味:“他们照顾不好你。所以,我只能暗中把那些碍事的、可能伤害你的……都处理掉。”
特兰西伯爵没有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埋首在艾利斯塔的怀抱里,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够安心憩息的港湾。
而一旁,阿洛伊斯·托兰西看着这超乎理解的一幕,看着那个瞬间恢复年轻、变得如此陌生而美丽的“父亲”,看着那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无头管家,他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瘫软在地,除了惊恐,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他究竟……招惹了什么样的存在?
克洛德·弗斯达斯沉默地看着相拥的特兰西伯爵与无头管家,金色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浮现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
棋局,似乎从一开始,就超出了他的掌控。
而真正的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