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归巢的困兽
马车在托兰西斯府邸的铁艺大门前戛然而止,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在死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未等车夫下来开门,特兰西伯爵便已自行推开车门,裹紧了他的深紫色天鹅绒斗篷,步履略显急促地踏上了通往主宅的小径。
那股萦绕在他心头的、莫名的不安感,在靠近府邸的瞬间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扩散、加剧,几乎让他窒息。府邸依旧被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着,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血色的月光泼洒在建筑苍白的立面,将那些雕花的窗棂和斑驳的墙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轮廓。
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夏夜应有的虫鸣都销声匿迹。
他快步穿过前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玫瑰丛在暗红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接近黑色的深紫,甜腻的香气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带着一丝腐败的预兆。没有巡夜的守卫,没有等候的仆从,甚至连一丝灯火都没有。整座宅邸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沉默地张开了它空洞的口腔。
他猛地推开主宅沉重的大门,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空旷的前厅里被无限放大,回荡出令人心慌的余音。
“有人吗?!”他提高声音喊道,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都死到哪里去了?!”
回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从宅邸深处渗透出来的、更加浓郁的阴冷气息。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就算仆从大部分随行或轮休,按照惯例,至少也应有值夜的仆役和管家留守。这种彻头彻尾的空无一人,绝非正常。他心中的疑窦与那股不祥的预感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是遭了贼?不,没有任何翻动和破坏的痕迹。是……冲着他来的?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文森·凡多姆海恩那深不可测的笑容,以及亚修·布朗那疯狂而冰冷的眼神。难道警告别人的危险,反而先一步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特兰西伯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贵族,尽管长期沉溺酒色,但骨子里那份属于掠食者的警觉并未完全泯灭。他放轻脚步,如同潜行的猎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动静,同时朝着二楼自己的书房走去——那里有他存放重要文件和……一些防身物品的地方。
走廊两侧的房门紧闭着,像一排排沉默的棺材。壁灯没有点亮,只有血月透过高窗投下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墙壁和地板上,随着他的移动而晃动,仿佛一个紧随其后的幽灵。
就在他即将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空气中,似乎飘来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气味。
不是灰尘,不是霉菌,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香水或酒液。那是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硫磺与旧书卷气息的混合味道。这气味极其淡薄,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防御。
这味道……他从未在托兰西斯府邸闻到过。这绝非宅邸本身,或者任何仆从应有的气息。
他的心脏骤然收紧,深紫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有“东西”进来了。某个……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存在。
是亚修·布朗派来的改造怪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二楼走廊的深处,那里是他卧室和书房的方向,也是那缕诡异气味似乎飘来的源头。
第二幕:阴影中的低语
与此同时,二楼,阿洛伊斯的卧室。
阿洛伊斯同样听到了楼下传来的、特兰西伯爵那带着焦躁的呼喊声,以及随后变得谨慎而轻微的脚步声。他站在门后,屏住呼吸,异色瞳中闪烁着冰冷而兴奋的光芒。
他来了。终于回来了。
复仇的目标,祭品本身,已经踏入了这座为他精心准备的牢笼。
他能想象到那个男人此刻的困惑与不安,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恐惧吧,疑惑吧,就像你曾经施加于我的一样!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轻轻后退一步,无声地融入了房间内更深的阴影里。他没有点灯,任由血色的月光充当唯一的光源,将他苍白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在他的身侧,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克洛德·弗斯达斯静立着。恶魔执事仿佛成了房间本身的一部分,没有任何气息,连呼吸的微不可闻。只有那镜片后偶尔掠过的、一丝非人的金芒,揭示着他的存在。
楼下的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随后,变得更加谨慎,开始沿着楼梯向上移动。
“他上来了。”阿洛伊斯用几乎只有气流的声音说道,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颤抖。
克洛德没有回应,甚至连视线都没有丝毫偏移,依旧平静地注视着房门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剧开幕。
脚步声在二楼的走廊上响起,缓慢、迟疑,带着明显的警惕。特兰西伯爵似乎在判断着那诡异气味的来源,以及潜在的危险方位。
阿洛伊斯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撞破胸腔。他能感觉到那个男人正在靠近,一步一步,如同走向陷阱的猎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脚步声在他们的房门外停顿了。
门外,特兰西伯爵确实停住了。他站在阿洛伊斯卧室的门外,深紫色的眼瞳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板。那股非人的、冰冷的气息,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源头……就在这扇门后?
阿洛伊斯?那个怯懦、只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这怎么可能?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飞转。是阿洛伊斯引来了什么?还是……有什么东西找上了阿洛伊斯?联想到自己前世最终的结局,一个可怕的、几乎让他血液冻结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难道……历史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提前重演了?!
不!不可能!这一世,他明明更加小心,对阿洛伊斯的控制也更为严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伸出手,试图去拧动门把手。无论里面是什么,他都必须确认。这里是他的府邸,他是这里的主人!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
“父亲大人。”
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微妙嘲弄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
是阿洛伊斯的声音。但……这绝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语调!没有畏惧,没有颤抖,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置身事外的平静。
特兰西伯爵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深紫色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放大。
第三幕:凡多姆海恩的深夜
凡多姆海恩府邸,主卧房。
文森·凡多姆海恩并未入睡。他换下了晚宴的正式礼服,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质睡袍,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窗外,血月的光辉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些许,但依旧给宁静的庭院蒙着一层不祥的滤镜。
瑞秋夫人已经在内间安睡,幼子夏尔也在一旁的摇篮中呼吸平稳。但文森知道,表面的宁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特兰西的警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未能动摇他的根本,却足以引起必要的警惕。女王的猜忌,他自有渠道应对和安抚。但亚修·布朗……那个疯子,确实是个不容忽视的变数。
脚步声自身后轻轻响起,无需回头,文森也知道是谁。
“他回去了?”文森望着窗外,淡淡地问道。
“是的,文森老爷。”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优雅的大提琴低鸣,“特兰西伯爵的马车已于二十三分钟前抵达托兰西斯府邸。根据观察,府邸内部依旧维持着异常的能量静默,但……有微弱的、非人类的能量波动在伯爵抵达后,出现了短暂的活跃。”
文森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非人类的能量波动……能确定性质吗?”
“与常见的怨灵或低阶魔物不同,更加内敛、精纯,带有明确的契约联结特征,以及……”塞巴斯蒂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精准地选择词汇,“……蜘蛛的狩猎习性。”
“蜘蛛……”文森重复着这个词,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垂手而立的执事,“克洛德·弗斯达斯。果然是他。”
“可能性极高。”塞巴斯蒂安微微躬身,“看来,托兰西家的那位小少爷,比我们预想的……行动更为迅速,也更为决绝。”
文森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仇恨,向来是最有效的催化剂。只是,与恶魔共舞,往往会被火焰灼伤自身。”他走到壁炉旁的扶手椅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扶手,“特兰西……他察觉到了吗?”
“从他在宅邸外的行为模式分析,他感知到了异常,但并未明确识别出威胁的具体性质。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本能的不安。”塞巴斯蒂安精准地汇报着,“此刻,他应该已经与那位‘新晋’的契约者,以及他的‘执事’对上了。”
“一场……有趣的父子重逢。”文森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看来,我们暂时无需过多关注那边了。内部的戏剧,会消耗他们绝大部分的精力。我们的重点,还是亚修·布朗。”
“是。”塞巴斯蒂安应道,“已加派人手监视布朗名下的所有产业及已知实验室。一旦有异常动向,会立刻回报。”
文森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保持警惕。另外……”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加强对瑞秋和夏尔的保护级别。我不希望任何……‘意外’发生。”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却让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明白。夫人的下午茶点心,以及少爷的玩具,都会经过最严格的检查。”塞巴斯蒂安的红眸中闪过一丝幽光,用最执事化的语言,承诺着最彻底的防护,“任何试图靠近的‘不速之客’,都将被……妥善处理。”
文森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但那双锐利的蓝眸即便在闭合状态下,也仿佛能穿透墙壁,洞察着伦敦每一个阴影角落的动向。
堕落之宴,宾客已然就位。托兰西斯家的剧目正在上演,而凡多姆海恩家的舞台,也早已布置停当。只等各方角色,逐一登台,演绎这注定充满背叛、鲜血与绝望的黑暗乐章。
第四幕:门内门外
托兰西斯府邸,二楼走廊。
时间仿佛在阿洛伊斯那声“父亲大人”之后,凝固了。
特兰西伯爵的手依旧僵在离门把手寸许的地方,深紫色的眼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迅速燃起的、被冒犯的怒火。阿洛伊斯……他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阿洛伊斯?”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而平静,但尾音处一丝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是你吗?里面还有谁?”
门内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锤,敲击在特兰西伯爵紧绷的神经上。
然后,阿洛伊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残忍的悠闲:“只有我,父亲大人。以及……我新聘的执事。”
执事?!
特兰西伯爵的脑中“嗡”的一声。他什么时候聘请了执事?他哪来的权力和财力聘请执事?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府邸空无一人的诡异夜晚?
那非人的冰冷气息……难道就来源于这个所谓的“执事”?
一个可怕的猜想,几乎已经浮出水面,让他遍体生寒。
“开门,阿洛伊斯。”特兰西伯爵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试图重新夺回掌控权,“立刻!”
“夜深了,父亲大人。”阿洛伊斯的声音却带着一丝虚伪的关切,以及底下隐藏的、冰冷的嘲讽,“您刚从凡多姆海恩家的宴会归来,想必已经很疲惫了。有什么事情,不如明天再说?”
这敷衍的、甚至带着驱赶意味的话语,彻底点燃了特兰西伯爵的怒火。他不再犹豫,猛地用力,试图强行拧开门把手。
然而,门把手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金属和木头的构造,而是与整扇门、整面墙壁浇铸成了一体。
他被锁在了外面?在他的府邸里,被他一直视为蝼蚁的“儿子”锁在了门外?!
奇耻大辱!混合着那越来越清晰的不祥预感,让特兰西伯爵几乎失去了理智。
“阿洛伊斯!把门打开!否则我让你……”他低吼道,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
“让我怎么样?父亲大人?”门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那层虚伪的平静被撕开,露出了底下汹涌的、积压了无数岁月的恨意,“像以前一样,惩罚我?折磨我?还是……像对待一条无用的野狗一样,把我丢弃在角落里?”
阿洛伊斯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可惜啊,父亲大人。今晚,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特兰西伯爵猛地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门后那个他熟悉的、怯懦的孩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某种黑暗力量滋养、充满了危险与未知的……复仇者。
还有那个沉默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执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淹没了他的心脏。他意识到,局面,可能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门内,阿洛伊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门外那个男人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痛苦与极致快意的、扭曲的笑容。
克洛德依旧静依旧静立在阴影中,如同局外人般注视着这一切。对他而言,人类父子间的仇恨与对峙,不过是餐前一道开胃的小菜。他真正期待的,是灵魂在绝望中彻底燃烧时,所迸发出的那最美妙的滋味。
夜,还很长。狩猎的网,正在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