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伊斯的哭声,如同被困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凄厉而绝望,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雷鸣。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不停颤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恨意,都在这一刻被冲刷得支离破碎。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幽灵,只是一个被遗弃在雨夜、迷失了方向的可怜少年。
范特西·特兰克斯伯爵抱着那只已经安静下来的小猫,不知所措地看着崩溃的阿洛伊斯,蓝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毫不作伪的担忧。他想上前,却又被阿洛伊斯那声嘶力竭的“别过来”喝止,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小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哭了……不哭了哦……”
克洛德·弗斯达斯缓步上前,他的影子如同拥有实质,缓缓笼罩住蜷缩在地上的阿洛伊斯。他无视了一旁抱着猫的、眉头紧蹙的银发伯爵,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濒临破碎的灵魂。
他蹲下身,与阿洛伊斯平视。镜片后的猩红瞳孔,不再是冰冷的评估,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对即将到手的绝美艺术品的欣赏。
“托兰西少爷,”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哭泣声的魔力,“您看,连雨水都知道,过于污浊的东西,需要彻底的冲刷才能洁净。”
阿洛伊斯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克洛德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而毫无表情的脸。对方的眼中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平静。
“你……你懂什么……”阿洛伊斯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恶魔……”
“是的,我是恶魔。”克洛德坦然承认,他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而艳丽,如同在黑暗中绽放的毒花,“我不懂人类的爱恨情仇,但我懂得……价值。”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阿洛伊斯布满泪痕的脸庞,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瓷器上新生的、充满生命力的冰裂纹。
“您之前的恨,强烈,但单一,像未经雕琢的粗粝宝石。”他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直接敲打在阿洛伊斯最脆弱的神经上,“但现在不同了。痛苦、迷茫、自我怀疑、对存在的诘问……还有这绝望的泪水……它们如同最顶级的工匠,正在将您打磨成一件真正独一无二的……杰作。”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阿洛伊斯湿润的脸颊,拭去一滴滚烫的泪珠。那动作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收藏家触摸珍品时的小心与赞叹。
“您意识到了吗?”克洛德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真正的复仇,并非杀死仇人那么简单。而是……超越他,超越那个被他塑造出的、充满仇恨的您自己。当他施加于您的一切——痛苦、屈辱、绝望——都无法再定义您的时候,您才是真正地……赢了。”
阿洛伊斯的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碧蓝的眼眸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清澈,此刻正呆呆地望着克洛德,望着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红瞳。
克洛德的话,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了他混乱心锁的锁孔。
超越……仇恨?
超越……那个被塑造出来的自己?
他一直以为,复仇就是让仇人付出代价。可现在,克洛德告诉他,真正的胜利,是让仇人施加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这个想法太过离经叛道,太过……具有颠覆性。但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他刚刚被泪水浸泡过的、一片荒芜的心田。
“看看您自己,”克洛德的声音继续引导着,“您拥有敏锐的头脑,您在商业上展现的天赋连我都为之侧目。您本可以拥有力量,拥有地位,拥有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何要将自己永远禁锢在‘受害者’的牢笼里,让一个早已腐朽的灵魂,继续支配您的人生?”
阿洛伊斯瞳孔微颤。他被“受害者”这个词刺痛了,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的……可能性。
克洛德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地上、但眼神已经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阿洛伊斯。
“仇恨可以成为动力,但不该是终点。”他做出了最后的总结,如同下达神谕,“是将它作为燃料,烧毁自己,最终化为我盘中单调的甜点?还是利用它作为阶梯,攀登至连您的仇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成为一个连恶魔都必须正视的存在?”
他微微躬身,动作优雅无可挑剔。
“选择权,一直在您手中,托兰西少爷。”
说完,克洛德不再停留,转身,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回廊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只留下了那些如同毒药般沁入心脾的话语,以及一个站在命运岔路口的、茫然又隐隐躁动的灵魂。
回廊里,只剩下渐渐平息的雨声,抱着猫的银发伯爵担忧的目光,以及坐在地上、泪痕未干、但眼中已燃起某种全新火焰的阿洛伊斯·托兰西。
他依旧恨着老宅的那个伯爵,那份恨意并未消失。
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名为“自我”的意志,正在仇恨的灰烬中,悄然抬头。
他不想再做任何人的甜点。
不想再做被命运摆布的棋子。
他要……成为执棋的人。
阿洛伊斯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他扶着墙壁,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他的腿因为久坐而麻木,他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但他的脊背,却挺直了些许。
他看了一眼依旧担忧地望着他的银发伯爵,以及他怀里那只已经睡着的小猫。这一次,他的目光中不再有排斥和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过去的碎片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与那个只会哭泣和仇恨的、软弱的自己告别。
克洛德·弗斯达斯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渐歇的雨势,以及天边隐隐透出的、雨后天青的微光。他能感觉到,庄园里那个金发少年的灵魂气息,正在发生着质的变化。不再仅仅是痛苦与绝望的发酵,而是混合了坚定、野心与一种新生般决绝的、更加复杂迷人的芬芳。
他的“甜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猎食者优雅地舔了舔唇角,猩红的瞳孔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盛宴,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