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谢奶奶先是愣了一下,手里的几根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老爷子谢泰文正拿着烟袋锅子准备磕下去的动作也瞬间僵在半空,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错愕。
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探究地就往孙女身上、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点什么不同寻常的痕迹来。
谢清禾乍一看到爷奶都站在院子里,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也是一愣,睡意瞬间跑了一大半。
随即,白皙的脸颊“腾”地一下染上了明显的红晕,眼神有些闪烁。
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其实穿得很整齐、只是有些睡痕的衣领,小声嚅嗫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爷,奶……早,你们…怎么都起来了……”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然而,老两口眼中的震惊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们很快便回过神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释然,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有什么好震惊的?两个孩子结婚证都领了,红彤彤的公章盖着,是国家承认、法律保护的合法夫妻了。
在这个年代,那一纸结婚证就是最大的仪式和名分,比什么摆酒请客都更管用。
虽然还没办婚礼仪式略显遗憾,但小两口感情好,蜜里调油,这才是最要紧、最让老人放心的事。
谢奶奶老太太最先反应过来,脸上迅速堆起了慈祥又了然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愣神和尴尬根本没发生过。
连忙弯下腰捡起柴火,语气里是十足的关怀,没有半分质问:“哎,早,早,小禾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砚舟呢,伤还没好利索,让他也多睡会儿。”
谢爷爷也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嗯”了一声,借着低头点烟袋的动作掩饰了一下情绪。
声音闷闷的,却也没多说别的,只含糊道:“嗯,早起好,空气好……那什么……收拾收拾,一会儿吃早饭。”
谢泰文老爷子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磕着那早已干净的烟袋锅子,仿佛那点儿烟灰里能磕出朵花来似的。
只是那微微抖动、显得有些无措的花白胡须,泄露了他此刻一丝不平静的、既欣慰又有些感慨的心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努力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带着更深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砚舟呢,也起了?他伤还没好利索,得多歇着。”
谢清禾见爷奶这般全然理解、甚至带着点纵容的反应,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小尴尬立刻烟消云散。
只剩下满满的暖意和轻松,脸上的红晕也褪去不少,语气变得自然又轻快:“他醒了,在屋里收拾床铺呢,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出来。”
“好好好,不着急,不着急。”
谢奶奶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慈祥,目光不经意地在小孙女尚且平坦的腹部快速扫过,眼里的期待和欢喜都快藏不住了。
“收拾好就快出来吃饭,奶奶今天特意给你们熬了浓稠的小米粥,还煮了红皮鸡蛋,都得好好补补,身子骨最要紧。”
老两口嘴上不再多问一句,但那默契的、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里,已经传递了千言万语。
原本因为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失踪、家里冷清沉寂了多年而变得灰暗的心,此刻不由自主地活络起来,甚至开始偷偷盘算着、期盼着——看来,他们期待已久的曾外孙或曾外孙女,或许真的能早点抱上了……
谢家人并未对外声张随军的具体去向,只含糊地说是孙女谢清禾跟着未婚夫回南方老家养伤,顺道在那边把婚事办了。
两位老人放心不下,也一同跟过去住些日子。
临走前,谢爷爷和谢奶奶没有声张,只在一个傍晚,悄悄请了张婶、赵大妈等几位几十年的老邻居到家里,喝了杯清茶。
这些都是从前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曾实心实意拉扯过他们、却从不图回报的老街坊。
谢奶奶把老屋的钥匙郑重地交到张婶手里:“剩下的屋子,劳你们帮着照看两眼,东边那两间向阳的,要是不嫌弃,就让你家刚回来的小子先住着,也算添点人气。”
张婶为人厚道,谢爷爷谢奶奶都信得过,但谢清禾不想考验人心。
这一去随军,几年也未必能回来一趟,为避免日后生出什么不必要的纠纷,她还是坚持同张婶签下一份租房协议,又请街道的李主任作了见证。
这年头不允许私下买卖房屋,李主任也不知是觉着之前谢清禾被人偷偷报名下乡有些过意不去,还是别的什么缘由,竟很痛快地答应出面作证,还答应会时不时过来帮着看顾一下谢家的房子。
出发的那个清晨,天色微熹,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如同轻纱般尚未散尽,空气中带着沁凉的露水气息。
一辆军绿色、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谢家小院门口。
谢爷爷和谢奶奶被裴砚舟和谢清禾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步走出这间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
两位老人站在门槛外,久久地、沉默地回望。
目光复杂地掠过那斑驳的墙壁、熟悉的窗棂、院角那棵记录着岁月枯荣的老槐树,眼中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眷恋和百感交集的情感。
这里承载了他们10多年的记忆,有苦有甜,有锥心的失去也有默默的守护。
谢奶奶悄悄别过头,用袖子快速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谢爷爷则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用力挺直了原本因岁月和苦难而有些佝偻的背脊。
谢清禾最后仔细检查了一遍空荡的院落,然后“咔哒”一声,用那把老旧的黄铜锁,郑重地、仔细地锁上了院门。
仿佛也锁上了一段沉重的过往。
几乎就在谢家二老跟着裴砚舟夫妇踏上随军路途的同时,谢爱军、谢爱国、谢爱党三兄妹,正捏着街道办刚发下来的“上山下乡”通知,如遭雷击。
“黄土高原?怎么会是那种苦地方!”谢爱党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
恐慌之下,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爷奶。
爷奶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那种地方受苦,然而,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和一座人去楼空的寂静院落。
“人呢?爷爷奶奶”
谢爱军用力拍打着木门,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又无助。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张婶面无表情的脸:“别喊了,老谢大哥和嫂子出门走亲戚去了。”
“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谢爱国急忙追问。
“不知道。”
张婶的回答干巴巴的,说完便“哐当”一声合上了院门,隔绝了所有打探。
其他邻居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同样一问三不知,眼神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谢家三兄妹这才真正慌了神,像无头苍蝇般在巷子里乱转,却再也抓不到那根他们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迫切需要的救命稻草。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为他们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