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的秋老虎还没褪干净,机修班的排风扇呼啦啦转着,扇叶上糊满了机油灰,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裹着铁屑味往人鼻子里钻。成小驴蹲在地上拆包缝机,螺丝刀攥得手心发黏,那机器的齿轮锈得死死的,他使了半天劲,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砸在零件上,洇开一小片黑印。
阿强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蹲在旁边递扳手,突然胳膊肘怼了怼他,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哎,跟你说个事儿——秦姐昨天又偷偷去献血了,听说这次抽了四百毫升,出来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似的。”
“哐当”一声,成小驴手里的螺丝刀滑了,尖儿直接在指腹划开道口子,血瞬间冒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的机油里,红得扎眼。他没顾得上疼,脑子里“嗡”的一声——难怪最近食堂的菜越来越素,连点油星都见不着,难怪秦淮茹的蓝布围裙裹在身上,看着空荡荡的,原先能遮住胯骨,现在都快盖到膝盖了。
“真的假的?”他咬着牙问,拿袖口随便擦了擦指腹的血,那布料糙得很,擦得伤口更疼了。
阿强撇撇嘴:“能有假?门口报刊亭的王大爷看见的,说秦姐出来的时候腿都打晃,扶着电线杆站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坐三轮车回的厂。”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成小驴心里,沉得他喘不过气。
傍晚下了班,成小驴揣着白洁给的创可贴去澡堂,刚推开门,蒸汽就裹着肥皂味扑过来,熏得人眼睛发涩。澡堂里没几个人——秦淮茹总等晚上八点后再来,这时候热水费最便宜,五毛钱能洗半小时。
他冲掉满头的机油,正揉着头发,听见隔间传来“咳咳”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被手捂住似的,带着股憋闷的哑。成小驴往门缝里瞟了一眼,看见秦淮茹蹲在地上洗工装,那衣服泡在盆里,水都变成了灰黑色,她的手浸在冷水里,冻得通红,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搓衣服的时候,手背的青筋都绷起来了。
“秦姐。”成小驴抱着脸盆站在隔间门口,声音放得很轻。
秦淮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搓衣板“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把脸埋进蒸汽里,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你先洗你先洗,我这就好,马上就好。”
成小驴没动,眼尖地看见她脚边的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裹着两个冷馒头,还是昨天食堂发的那种,硬邦邦的,连点咸菜都没有,这是她明天的早饭。再往上看,墙上的挂钩晃着她的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本病历本,封皮都磨起毛了,上面“秦淮茹”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你儿子……”他刚开口,想问是不是又犯病了。
“就是小感冒!”秦淮茹抢着打断他,声音都拔高了些,又赶紧压下去,弯腰去捡搓衣板的时候,后颈的颈椎骨凸得厉害,像根要刺破皮肤的小骨头,“不碍事,吃点药就好了。”
成小驴没再问,把白洁前几天给的冻疮药膏塞进她脸盆里——那药膏是白洁托人从市里药店买的,管治手脚冻裂。他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听见隔间里传来很轻的啜泣声,像被揉碎的茉莉花瓣,飘在蒸汽里,又轻又软,却扎得人心疼。
夜里成小驴渴得厉害,爬起来去小厨房找水喝。厨房的灯是昏黄的,拉绳开关耷拉着,他刚推开门,就看见秦淮茹趴在餐桌上写信。她胳膊肘下压着信纸,手里的钢笔没水了,使劲甩了甩,在信纸上划出几道白印。
灯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细纹,还有眼下的青黑——她肯定好几天没睡好了。写着写着,她突然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轻轻颤抖,后背的衣服跟着一起一伏,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把桌上的信纸掀到地上。成小驴走过去捡,眼尾扫到信纸上的字,心里“咯噔”一下——最底下那行写着:“手术费还差八千块,妈实在没办法了……”
他赶紧把信纸折好,轻轻放在桌上,悄悄退回黑暗里。走廊的灯坏了,只有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见秦淮茹趴在桌上的影子,小小的一团,像被风吹皱的纸。
第二天轮休,成小驴跟着秦淮茹去了邮局。邮局的柜台很高,秦淮茹垫着脚递汇款单,手指捏着笔杆,反复核对上面的数字,连小数点后面的角分都数了三遍。最后递钱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毛票,一块的、五毛的,还有几分的,数了半天,连三毛钱的汇费都数了两遍,指尖都在抖。
“阿强,”从邮局回来,成小驴在宿舍整理他的铁盒——那是他攒钱的盒子,里面有三百二十七块八毛,都是平时攒的零花钱和白洁偷偷给的加班费,“你说,怎么来钱快?”
阿强正在磨钢锯条,砂纸擦在锯条上“沙沙”响,头也不抬:“你可别犯傻,白姐说了,不许咱们接私活,被厂里抓住要开除的。”
成小驴没说话,把铁盒盖好,锁在床底下。他想起前几天于莉塞给他五十块钱时的眼神,说“小驴长身体,多买点吃的”;想起白洁把加班费塞给他时,说“别告诉别人”;想起秦淮茹打饭时,总偷偷给他多舀一勺肉,说“小伙子力气大,得多吃点”。这些好,他都记着。
周日清晨,成小驴去仓库拿工具,推开门就看见秦淮茹在缝玩偶。仓库的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布娃娃,都是用车间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有兔子、有小熊,针脚细密得很,连兔子的耳朵都绣了粉线。秦淮茹手里拿着针线,指腹上全是针眼,有的还在渗血,她咬着线头,把线穿进针眼里,动作很熟稔。
“秦姐,你做这些干啥?”成小驴问。
秦淮茹低头咬断线头,把一个小熊的耳朵缝好:“帮朋友卖的,能挣点零花钱。”她声音很轻,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成小驴没拆穿她。下午的时候,他偷偷跟着秦淮茹去了夜市。夜市在厂外的巷子里,路灯是昏黄的,来往的人挤得很。秦淮茹找了个角落摆摊,把玩偶摆得整整齐齐,还在旁边放了个小台灯。她坐在小马扎上,看见有人过来,就赶紧站起来,声音软软地问:“要不要买个布娃娃?给孩子玩的,便宜。”
可逛夜市的人大多是厂里的工人,谁舍得买这个?等了快一个小时,一个都没卖出去。突然有人喊“城管来了”,巷子里瞬间乱了,摆摊的人抱着东西就跑。秦淮茹慌了,抱着装玩偶的大包袱往巷口跑,跑得太快,包袱带子断了,玩偶散了一地,像一群摔在地上的小动物。
有个小女孩捡起一只兔子玩偶,举着给她妈妈看:“妈妈,我想要这个。”
女孩妈妈看了看秦淮茹,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扔在地上:“拿着,别挡路。”
秦淮茹蹲在地上捡玩偶,捏着那五块钱,突然开始干呕,身子蜷成一团,手撑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成小驴赶紧跑过去,帮她捡玩偶,看见她嘴角沾着点血丝——她肯定是饿的,早上那两个冷馒头,哪顶得住一天?
正捡着,阿强从对面走来,怀里抱着个募捐箱——是机修班的人凑的,一共两千块。“秦姐,这是大伙儿的心意,你拿着。”阿强把募捐箱递过去,箱子上还贴着张纸,写着“帮秦姐渡难关”。
“不行!”秦淮茹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连退了两步,脸白得吓人,“不能要,这钱我不能要!”
三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拧成麻花,阿强劝了半天,秦淮茹还是不肯收。最后没办法,她收下钱,却坚持打了欠条。欠条是写在烟盒纸上的,她找不到笔,就用口红写,字写得歪歪扭扭,最后按着她鲜红的手印,印在烟盒纸的角落,像朵开败的花。
那晚成小驴做了个梦,梦见老家的黄土坡。母亲在灶台前熬药,药罐里飘着茉莉香,她拿着勺子搅药,说“小驴快喝,喝了就好了”。他惊醒的时候,听见隔壁传来秦淮茹的梦话,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宝宝不哭,妈妈有钱了……”
月光从铁窗漏进来,照见墙上的日历。有个日期被红圈圈住,旁边画着小小的飞机——那是她儿子去市里做手术的日子。
成小驴爬下床,从枕套里摸出他磨尖的钢锯条。金属的寒意渗进掌心,他想起前几天白洁跟他说的话,白洁靠在车间的机器旁,手里夹着根烟,烟雾裹着她的声音:“在这地方,干净的钱救不了急,想活命,就得狠点。”
晨光微熹的时候,成小驴看见秦淮茹在院里晾玩偶。那些布娃娃被拴在绳子上,在风里摇晃,兔子的耳朵、小熊的爪子,都跟着晃,像在跟他招手。
突然,阿强撞开宿舍门,喘得厉害,脸都白了:“小驴!不好了!刀疤脸接了个私活,是给郊区的黑作坊修机器,说一趟能挣五千块!”
成小驴手里的钢锯条“当啷”掉在地上。刀疤脸是车间里的老油条,心狠手辣,他接的私活,哪有干净的?可五千块……正好是秦淮茹差的手术费的一大部分。
他抬头看向院里的秦淮茹,她正踮着脚晾玩偶,阳光照在她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笑——那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笑。
成小驴弯腰捡起钢锯条,金属的寒意裹着掌心的汗,他咬了咬牙:刀疤脸的私活,他要不要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