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时期】
一向古井无波、清静无为的老子,在听到天幕上的老叟说“番薯一亩之地可以收十几石,甚至是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耐旱、耐瘠,插段藤就能活”时,身躯也是罕见的微微一震。
就连他座下的青牛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不安地低哞一声,忍不住用牛蹄扒拉了几下土地。
尤其是在当后面李鸿基历经千山万水抵达福建,并且从陈家族老口中再一次确认“番薯亩产量能够达到三千斤到六千斤”之后。
老子那双仿佛能洞悉天地万物本源的眼眸中,也是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就连手中的拂尘也是停滞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良久之后,老子方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道:
“......数十石?一亩之地?三千斤到六千斤......这,如何可能?”
要知道,如今这个时期庄稼的亩产量粮食也不过是八十斤到一百二十斤左右,取个平均值也就是亩产量一百斤左右。
而天幕上说的番薯亩产量在三千斤到六千斤左右,换句话说,也就是当下庄稼平均亩产量的三百倍到六百倍之多!
再换句话说,当下能够养一个人的土地田亩,如果换成天幕上的番薯的话,那么便能够养上之前的三百人到六百人!
这是何等恐怖的提升,又是何等匪夷所思的惊人亩产量!
如果换做其他人说出来的话,那么老子即便不认为对方是一个疯子,也会认为对方是一个傻子。
但偏偏这是真的,并且天幕上的福建万民都种植过、吃过。
忽然,老子脑海中想起了此前所撰写的《道德经》,而后呢喃道: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五谷生于中土,得天地中和之气,一亩所出,有其常数,乃道之自然也。”
“这‘番薯’......竟能超出常数十数倍之多?其‘玄牝之门’竟如此阔大?其‘天地根’竟如此丰沛?绵绵若存......用之竟如此之‘勤’?”
老子凝神看向天幕,仿佛想要看穿天幕,又仿佛被天幕所阻那般,最终微微摇头感叹道:
“不合常理......然,天道幽远,岂是吾能尽窥?”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莫非海外之地,另有乾坤,生养之道与中土大相径庭?竟能孕育出如此......如此‘反常’之物?”
在短暂的失态过后,老子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但深邃的眼眸中,却激荡着更为幽远的思虑: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如此高产之物现世,是苍生之福,亦或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物产若极大丰裕,人欲是否会随之无限膨胀,反而迷失本性,偏离大道?”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此物是‘巧’是‘利’?得其利,是否会反受其‘巧’之累?”
但最终,老子望向天幕中那流离的饥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怜悯,轻叹道:
“然则......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眼见饿殍遍野,道亦不忍。若此物果真能活人无数,使其‘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则其存在,便是合乎大道。”
“海外......海外......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中土皆知五谷为食,或许海外另有嘉禾......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岂会独钟一隅?”
最后,老子看向虚空,又仿佛看向天下道:
“顺其自然吧......若此物与华夏有缘,自有涉险求索之士将其带回。若无缘,强求亦不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此番薯之存在,亦是自然之一端。吾辈当观其妙,观其徼,而非执着于必得。”
“得之,勿喜,需思其可能之弊;不得,勿忧,五谷足可养生。”
“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且看这‘番薯’之命,如何归根于这片天地吧。”
......
庄子尚未从那人虎相食、朱门臭肉与路边白骨的巨大悲悯与困惑中挣脱,那原本“齐物”的逍遥心境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其下深藏的、对人间至苦的无能为力。
正当庄子欲要再度睡去,以化蝶远遁,逃离这过于污浊的“噩梦”时,天幕上亩产数十石之薯的消息,却如天外陨石,轰然砸入他动荡的心湖。
他那双看透生死、等齐万物的眼眸中,此刻竟充满了比方才更甚的纯粹惊愕,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对认知极限被打破的茫然。
“......什......什么?数十石?一亩?......胡蝶乎?大鹏乎?抑或......抑或是吾心识破碎,生出的妄念?”
庄子的声音带着未平息的悲悯颤抖,又糅入了新的震惊,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随后庄子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这荒谬的讯息。
“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然......然这‘一’......何以能丰沛若此?这‘道’......何以能在一亩之地,迸发出堪比北冥之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时所携的磅礴生机?”
庄子试图用自己过往那套齐物、泯是非的理论,来消化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却发现以往的机巧,在此等“实据”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莫非......莫非那海外之地,时间流速与中土迥异?朝菌不知晦朔,或许那番薯一季,于彼处仅为一日,故能攫取数十日之精华于一旦?”
“抑或......彼处土壤非土,乃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时,振落的羽屑所化?故能蕴藏如此骇人之肥力?”
“吾丧我......定是吾丧了‘知常理之我’,故而生出此‘闻异产之我’......此皆梦也,梦也......”
庄子看向天幕,荒诞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探究意味。
但是,在看到天幕上的那些饿殍时,语气却又是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然......然若此梦为真......若此‘荒谬’能为真......那方才那些饿殍......其死......其死岂非更显荒谬?”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此活物,何至速死?方可方不可......既有此可活人之方,为何方方不可行?”
天幕上那番薯惊人的亩产数字,就像一道强光,反而照得那人间的惨剧更加黑暗刺目。
庄子忽然感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同时也是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一丝自嘲:
“天籁吹万不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然这天籁,何以奏出饿殍的哀鸣与番薯的丰饶如此极端之音?这‘自取’......又是何等残酷之‘自取’?”
“照之于天......天示我以饿殍,复又示我以救赎之薯?这天意......是在嬉戏么?”
“如同狙公赋芧,朝三暮四,怒,朝四暮三,则喜。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百姓之喜怒,于天看来,亦如群狙乎?”
庄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眼中眼中充满了困惑:
“归去?归何处去?即便化蝶,此间饿殍能入梦否?此海外嘉禾能入梦否?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物化......物化......若物能化为此般极致,这‘分’......又究竟在何处?”
庄子看着天幕上的番薯,第一次感到那逍遥的“知鱼之乐”中,掺入了一抹无法言喻的沉重。
那亩产数十石的番薯,未曾带来喜悦,反而像一道解不开的难题,深深嵌入了他的道心,让他对这既残酷又充满不可思议可能性的“梦”,产生了更深邃的迷茫与悲悯。
......
就在孔子陷入“吾道穷矣”的巨大悲恸、绝望中时,天幕上“亩产数十石”的消息便如同一道九天惊雷般,径直劈落下来。
并非劈向他的学说,而是劈向了他对“民生”最根本的认知!
孔子踉跄的身形猛地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那双原本充满悲怆与迷茫的眼睛,瞬间被一种纯粹的、近乎骇然的震惊所取代,甚至连泪水都仿佛凝固。
孔子带着未干的泪痕与极度的难以置信,声音嘶哑道:
“什......什么?数十石?一亩之地?......此言......此言当真?!!”
孔子猛地抓住身旁颜回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颤抖道:
“子渊!尔......尔可听闻?亩产数十石!天下竟有如此嘉禾?莫非是尧舜禹汤之世,天降之祥瑞重现乎?”
这惊人的消息,与他方才所见的“率兽食人”的惨剧、与他所痛心的“道之不行”形成了无比剧烈的冲撞。
孔子情绪激动,语速极快,仿佛在质问天地道: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吾一生所求,不过先使民‘足食’!然......然竟有物能令食足至于斯?!!”
而后,孔子伸手指向天幕上那知府的暴行和饿殍,又猛地指向传来消息的虚空,声音悲愤交加道:
“苛政猛于虎也!然......然若有此亩产数十石之谷,何至于有苛政?何至于有饿殍?何至于......何至于需易子而食?!!”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若......若此物为真,则百姓何其易足!君王又何愁不足?那......那为何还会......还会......”
孔子想到之前放箭的知府和倒地的灾民,巨大的困惑与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
“既有此活民至宝,为何不广植于野,反要......反要戕害求食之民?”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彼辈为官者,不欲民立、不欲民达乎?其心......其心岂非较虎狼更恶?”
在这一刻,孔子毕生追求的“仁政”理想,似乎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梦幻的现实途径,但是这途径却与现实的残酷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孔子从激动渐趋一种深沉的、带着血丝的渴望道:
“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 ‘恕’道......‘恕’道......若天下皆有此丰饶之物,人人得饱腹,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将真正可行?”
“人与人之间,或可多几分‘恕’?少几分......少几分今日所见之暴虐?”
说到这里,孔子弯下腰,颤抖着想拾起地上的《春秋》竹简,却又仿佛无力拾起。
“《春秋》......《春秋》褒贬......或许......或许不及一株活命之薯?......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吾终究......终究是愿人活得更好啊!”
说到这里,孔子猛地抬头,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看向子路希冀道:
“子路!尔勇力过人!可否.....可否去那海外,寻得此嘉禾之神种?”
“若得此物,推广于天下,则‘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之大同世界,或.....或非遥不可及之梦?!!”
然而,这念头刚起,他又瞬间颓唐下去,再度想起了那放箭的知府,想起了李鸿基那句“孔孟之道都是骗人的鬼话”。
“.....然则.....然则.....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良种易得,人心难治.....纵有亩产万石之谷,若遇彼等心无仁念、徒具人形之官吏.....唉.....唉.....”
孔子佝偻着身躯,站在散落的经卷与那虚幻却诱人的“亩产数十石”的消息之间,仿佛被拉扯在两个极端。
天幕上番薯亩产数十石的巨大震惊消息未能完全驱散悲恸,反而为孔子增添了一份沉重的、关于“可能性”与“现实”的巨大苍凉。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
孔子再次喃喃自语,但这一次,语气中除了悲叹,却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海外嘉禾”是否即是新时代“河图”的茫然期盼。
最终,孔子闭上双眼,任老泪纵横。
那亩产数十石的番薯,如同一把双刃剑,一面让他看到了“仁政”得以实现的惊人物质可能,另一面,却更深刻地照见了“人心陷溺”所能带来的、即使在天赐丰饶面前也能制造的巨大灾难。
这种震撼,远比单纯的批判更令他心碎,也更令他复杂难言。
而一旁的子路在听到夫子刚刚开口问他是否愿意去那海外,寻那嘉禾之神种时,也是猛地跨前一步,声如洪钟,抱拳躬身,动作刚猛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道:
“夫子!由愿往!”
子路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现场的悲戚气氛。
子路目光灼灼地看向孔子,充满一往无前的勇气道:
“夫子不必忧烦!管它海外是万里波涛,还是虎狼盘踞,由一身是胆,双拳能敌四手,何惧之有?”
“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此番薯既非怪力乱神,乃是实打实的活人之谷,便是正道!为正道而行,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到这里,子路挺直腰板,眼神扫过天幕上的惨状,语气变得沉毅道:
“夫子常教导吾等‘士见危授命’,今兆民悬于饿殍之危,正是吾辈士人授命之时!岂能困守书斋,空谈仁义?”
“由虽不才,不通那繁复经文,但深知一个道理——让百姓吃饱肚子,是天底下最大的仁!”
“夫子,您说的对,良种易得,人心难测。那些贪官污吏,确是可恨!他们或许会克扣,会贪墨,会欺压百姓.....”
随即子路话锋一转,握紧拳头,眼中闪烁着务实甚至有些“莽撞”的光芒道:
“但是!但是只要咱们能把那亩产数十石的宝贝种子带回来,种到地里去!就算那些狗官再黑心,他总不能把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全都搬回自己家吧?”
“只要地里能多产出一石粮,或许就能多活一家子人!多产十石,就能多活一村人!”
“咱们没办法一下子让天下官吏都变成颜回、闵子骞那样的君子,但咱们能想办法让地里的庄稼多打粮食!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说到这里,子路再次向孔子郑重行礼道:
“夫子!就让由去吧!由必定想方设法,找到那番薯、土豆、苞谷!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必定将种子带回!若不能成,由无颜再见夫子!”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今日由既出此言,便必行之!请夫子允准!”
正深陷于“道穷”之悲与“嘉禾”之惊的孔子,被子路这突如其来、斩钉截铁的清朗请命声猛然惊醒。
孔子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愕然看着眼前这位一向勇猛刚直、甚至有些鲁莽的弟子。
此刻子路的身影却是显得如此高大可靠,那番朴实无华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重锤般敲击在他几近破碎的心上。
随即孔子那双充满悲怆与迷茫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强烈欣慰与复杂感慨的光芒。
接着,孔子抓住子路的胳膊,原本因无力而颤抖的手,此刻却渐渐收紧,仿佛抓住了激流中的一根巨木。
同时,孔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的温度与力量道:
“子路.....子路啊!尔.....尔竟能出此言?!!”
孔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悲凉与瞬间涌起的希望都吸入肺中,接着重重地拍着子路的手臂,情绪激动、感慨道: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吾常恐尔勇而无谋,然今日尔之所言,非匹夫之勇,乃仁者之勇也!是见义而为之大勇!”
说着,孔子眼中再次蓄满泪水,但此次却非全然的悲伤。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路!尔今日之志,便是这‘弘毅’!尔所任者,重逾千钧!尔所求者,远及海外!吾.....吾心甚慰!吾道.....吾道未尝绝也!”
随即孔子转头看向地上散落的《春秋》竹简,又看向子路,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道:
“尔说得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仁义之道,岂止在玉帛钟鼓、经文典籍之中?更在让黎民百姓得以饱暖安居之中!”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稼穑之事,本就是仁政之基!”
“若能求得此活命之种,便是践行大道!胜似空谈万言!”
说到这里,孔子紧紧握住子路的手,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然海外凶险,非比寻常!尔虽勇力过人,亦需临事而惧,好谋而成!需探听航路,结交信义之人,备足资粮,不可一味逞强!”
“吾虽不能与你同往,然吾之心、吾之愿,与你同在!”
“若.....若真能寻得.....不必多,只需带回些许神种,试种于鲁,若是能够成活繁衍.....那便是功在千秋,德泽万民!”
“届时,吾必将此事载入《春秋》,让天下皆知,吾徒子路,为求仁政之实,不畏万里波涛,此乃真士人之行也!”
说到最后,孔子更是几乎哽咽道:
“子路定要.....定要平安归来!吾与诸弟子,在杏坛盼你佳音!若.....若事真有不成.....亦不必强求,保全自身为上!切记!切记!”
子路亦是点了点头应道:
“是,夫子!”
而后,孔子看向一众弟子吩咐道:
“好好看天幕,只言片语都不要落下,要尽可能地记载下天幕上的番薯出于海外何处,以便让子路未来能够少走些许弯路。”
颜回等一众弟子亦是齐声应道:
“是,夫子!”
之后,孔子也是打起精神,同样准备随时记载天幕所说的番薯的出处。
可以说,子路的请命,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孔子濒临绝望的心灵。
让孔子看到了在理论之外,一条更为艰难却也可能更为实在的践行“仁”的道路——即使无法立刻改变所有贪官的心,但可以先尽力让百姓的地里多长粮食。
这也让孔子得以从“吾道穷矣”的深渊边缘暂时挣脱出来,重新燃起了些许微光。
道,不仅在于教化人心,亦在于为民觅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