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墨香染朝衣
魏徵奔赴关中的第三日,长安落了场透雨。雨丝斜斜地织着,打湿了太极殿的琉璃瓦,也润透了坊市间的青石板。李世民站在两仪殿的廊下,看着内侍们将晾晒的奏折搬进殿内,纸页上还沾着雨珠,晕开几处墨迹。
“陛下,这是魏大夫从同州发来的急报。” 房玄龄踩着水洼进来,手里举着封油纸裹着的文书,袍角已湿了大半。
李世民接过,拆开时指尖沾了点墨。魏徵的字向来刚硬如刀,此刻却有些潦草,显然是在雨中急书:“同州刺史王威贪墨赈灾粮五千石,已就地收监。其私宅搜出金银百两,皆贴‘赈灾’封条,臣已令人押解长安,听候发落。另,当地百姓闻粮至,哭拜于道,望陛下速发后续粮车……”
“王威?” 李世民眉峰微蹙。这王威是武德旧臣,当年随李渊起兵,也算有些战功,没想到竟堕落到如此地步。他提笔在案上写下 “斩” 字,墨迹透过纸背,“告诉魏徵,不必押解,就地处斩。让同州百姓都去看,看看贪墨救命粮的下场。”
房玄龄躬身应道:“臣这就去办。只是…… 王威的家眷还在长安,是否……”
“家眷无罪,” 李世民搁下笔,“按律抄没家产,人送往洛阳安置,不得牵连孩童。”
雨还在下,殿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几个在宫墙外避雨的小童,正用树枝在积水里写字,歪歪扭扭的 “太平” 二字,被雨脚打得渐渐模糊。李世民望着那抹稚嫩的笔迹,忽然对房玄龄道:“把《劝捐诏》拿来,朕再改改。”
《劝捐诏》已写了三稿,起初措辞威严,后来添了些恳切,此刻摊在案上,墨迹还未全干。李世民拿起笔,在 “富户捐粮” 四字旁添了句:“朕虽为天子,亦知一粒一粟皆血汗。今关中遭灾,朕每日减膳一半,与百姓共渡难关。”
房玄龄看着那行字,眼眶微微发热:“陛下此举,必能感召天下。”
“感召谈不上,” 李世民放下笔,指尖沾的墨蹭在绢帕上,“只是想让百姓知道,这天下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饿肚子的时候,朕也陪着他们。”
消息传出,长安震动。富商们连夜往官仓送粮,连最吝啬的西市胡商,都让人赶着骆驼送来了三十石麦。更有百姓自发在朱雀大街摆了个 “义捐点”,老妪颤巍巍地递上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孩童捧着怀里的半块饼,说要 “给关中的小朋友”。
这日早朝,户部侍郎戴胄的弟弟戴仁忽然出列,捧着个木匣跪在丹陛上:“陛下,臣兄长在江南查漕运,托臣将此物献于陛下。”
木匣打开,里面竟是半枚生锈的船钉,钉头上还沾着点谷物碎屑。“臣兄长说,这是从翻沉的粮船残骸上找到的,船钉是被人故意撬松的,绝非风浪所致。” 戴仁声音发颤,“他已查到,此事牵扯到刑部尚书张亮的远房侄子张彪,只是张彪仗着叔父权势,拒不认罪,还打伤了两名查案的小吏。”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张亮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当年玄武门之变立过大功,此刻站在文官列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始终没说话。
李世民拿起那枚船钉,指尖被铁锈硌得发疼。“戴胄可有说,要如何处置?”
“臣兄长说,‘法者,天下之公器,不因亲贵而屈’。” 戴仁叩首道,“他已将张彪收监,只等陛下旨意。”
李世民看向张亮,语气平静:“张尚书,你怎么看?”
张亮的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出列跪倒:“陛下,臣…… 臣不知侄子如此胆大包天!愿将其交刑部处置,按律论罪,绝不姑息!” 他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带着哭腔,“臣教子无方,愿自请罢官,以谢天下!”
“罢官不必。” 李世民将船钉放回匣中,“但你要跟戴胄一起查。查清楚张彪贪了多少粮,害了多少人,查清楚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借着你的名头作威作福。查不清,你我君臣缘分,到此为止。”
张亮重重叩首:“臣遵旨!”
退朝后,李世民在显德殿召见了几位史官。案上摆着武德年间的《起居注》,其中几卷被虫蛀了,字迹模糊难辨。“朕要你们把武德年间的贪腐案都整理出来,” 他指着那些残破的纸页,“不必避讳,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要一一写明。”
为首的史官犹豫道:“陛下,史书记载当为尊者讳……”
“朕不要‘讳’,” 李世民打断他,“朕要后人知道,大唐的江山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差点被蛀空的。魏徵在关中斩了王威,百姓说‘这才是真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看到了公道。史书就是要把这公道写下来,让千秋万代都能看见。”
史官们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傍晚时,长孙皇后派人送来一碟新做的墨酥。这点心是用黑芝麻和蜂蜜做的,入口微苦,回味却甜,是李世民偏爱的口味。“娘娘说,陛下这几日总熬夜,吃些墨酥能提神。” 送点心的宫女笑着说,“还说魏大夫从关中送来了些新采的草药,让太医院配成安神汤,给陛下调理身子。”
李世民拿起一块墨酥,忽然想起魏徵离京前,曾在两仪殿争论到深夜,长孙皇后让人送过同样的点心。那时魏徵还梗着脖子说 “臣不爱吃甜的”,却在转身时偷偷塞了一块进袖中。
“告诉娘娘,多谢她费心。” 他笑着对宫女道,“再备些墨酥,送到戴胄的府里,给他家人送去。”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李世民沿着宫墙散步,见几个小吏正蹲在墙角,用树枝抄写新贴出的《劝捐诏》。其中一个年轻吏员念道:“‘朕每日减膳一半’…… 陛下真能做到?”
“怎么不能?” 旁边的老吏员啐了口,“前日我去御膳房送文书,见陛下的晚膳就一碟青菜,一碗粟米,比我家吃得还素!”
年轻吏员咋舌:“那…… 咱们也捐点吧?我这个月的月钱,能买两石米。”
“我也捐!”“算我一个!”
李世民站在树后,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忽然觉得,这贞观的风,不仅吹进了朝堂,也吹进了这些寻常小吏的心里。
回到殿内,案上又堆了新的奏折。其中一封是魏徵写的,说关中的粮车已到,百姓们自发组织了护粮队,夜里举着火把守在粮仓外,还编了首歌谣:“天子放粮,魏公斩赃,雨落田头,麦谷满仓。”
李世民笑着把奏折递给房玄龄:“你看,魏徵这是在给自己唱赞歌呢。”
房玄龄也笑:“他啊,是想让陛下知道,百姓心里亮堂着呢。”
烛火渐明,李世民提笔批阅奏折,墨香混着窗外的泥土气,在殿内弥漫。他忽然想起武德九年那个血雨腥风的清晨,那时他以为,守住权力需要刀光剑影,如今才明白,真正的稳固,藏在魏徵的奏折里,在戴胄的船钉上,在小吏们凑钱捐粮的善意中,在这满殿的墨香里 —— 比任何铠甲都坚硬,比任何刀剑都锋利。
夜深时,内侍来报:“陛下,西市的胡商又送来五十石粮,说要‘跟天子一起减膳’。”
李世民抬头,见窗外的月光正落在案上的《劝捐诏》上,那行 “与百姓共渡难关” 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忽然觉得,这贞观的墨香,终将染透每件朝衣,每个民心,让这大唐的底色,比任何丹青都要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