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玄武喋血
第一节:宫门惊变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卯时。
长安城还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城头的火把在雾气中摇曳,投下一片片昏黄的光晕。玄武门的青砖地面泛着潮湿的寒气,露水凝结在门环上,像一粒粒细碎的冰珠,映着守军甲胄上的冷光。
守将常何站在门楼的阴影里,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死死锁着东宫方向的街道,那里此刻空无一人,只有雾气像流动的纱幔,缓慢地吞噬着远处的坊市轮廓。按照约定,此刻李世民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 可直到现在,街道尽头仍只有一片死寂。
“将军,要不…… 再看看?” 身边的亲兵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亲兵跟着常何守了五年玄武门,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常何没回头,只是从鼻腔里 “嗯” 了一声。他靴底碾过门楼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昨夜他几乎没合眼,一遍遍检查着宫门的机构,又把亲信的位置再三确认 —— 左掖门藏三十人,右门柱后伏五十人,门楼两侧的箭楼各架十张弩,弩箭的箭头都淬了漆,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
这些布置,名义上是 “防备突厥细作”,只有他和李世民的心腹知道,今日要防的不是外人,而是东宫和齐王府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北而来,像密集的鼓点敲在青石板上,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常何猛地直起身,看到雾气中奔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穿着亮银甲,甲片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 正是李世民。
“开宫门!” 常何低喝一声,亲自扳动门后的机括。沉重的宫门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缓缓向两侧打开。门轴转动时,他清楚地看到李世民身后跟着的人:长孙无忌穿着文官袍却佩了剑,尉迟恭披着重甲,手里提着那杆重达八十斤的铁槊,侯君集、张公瑾…… 个个都是秦王府的得力干将,脸上带着同一种决绝的神情。
李世民翻身下马时,甲胄碰撞发出 “哐当” 一声,他抬手按住常何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守住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哪怕是宫里的内侍,也得先问过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是!” 常何躬身应道,看着李世民一行人快步走进宫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楼投下的阴影里。他转身对亲兵道:“传令下去,弓上弦,刀出鞘,没有秦王的手令,谁闯就射谁!”
亲兵刚要应声,却被他一把拉住:“等等 ——” 常何望着李世民消失的方向,犹豫了一瞬,“…… 非必要,别下死手。”
亲兵愣了愣,还是点头跑开了。常何重新按住佩刀,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刀柄。他守了半辈子宫门,见惯了出入的权贵,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这扇门像一道生死线 —— 门内门外,很快就是两个世界了。
李世民带着人隐在玄武门内侧的树林里时,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铠甲。林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艾草的清香,可他闻着,却只觉得胸口发闷。长孙无忌站在他身侧,递过来一块干燥的帕子:“擦擦汗吧,甲胄沾了潮气,容易着凉。”
李世民没接,只是盯着树林外的石板路。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从少年时跟着父亲入宫,到后来封了秦王,每次经过玄武门,总能看到守军恭敬的笑脸。可今日,这条路却像一条通往深渊的栈道,每一块砖都透着寒意。
“尉迟,”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说…… 大哥他们会起疑吗?”
尉迟恭瓮声瓮气地回答:“疑也晚了。殿下放心,只要他们进了宫门,就别想再出去。” 他手里的铁槊在晨光中闪着寒光,槊尖的血槽里还残留着昨日演练时蹭上的铁锈。
李世民没再说话,只是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反复摩挲。箭杆是上好的柘木,箭羽取自海东青的尾羽,是去年平定窦建德时,李渊亲手赏的。那时父亲拍着他的肩说:“我儿箭术天下无双,当用最好的箭。”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李建成还会教他射箭。那时大哥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调整姿势,声音温和:“二弟,拉弓要稳,瞄准要准,但最重要的是心要静……”
“来了!” 侯君集低喝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世民猛地抬头,只见远处的雾气中出现了两个骑马的身影,正慢悠悠地朝宫门走来。前面那人穿着紫色锦袍,腰束玉带,正是李建成;后面跟着的是李元吉,一身湖蓝色的骑装,手里还把玩着一把镶嵌宝石的马鞭。两人说说笑笑,看起来毫无防备。
“大哥,你说父皇这次会不会真的削了二哥的兵权?” 李元吉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我听说张婕妤已经在父皇面前哭了好几回,说二哥在洛阳私自募兵,意图不轨……”
李建成勒了勒马,声音比李元吉沉稳些,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不好说。父皇最近对二哥确实多有不满,但毕竟是亲兄弟…… 不过这次有突厥的事做由头,让他把兵权交出来休养几年,总是能成的。”
“休养?我看直接贬去蜀地才好!” 李元吉嗤笑一声,“那地方偏僻,看他还怎么跟咱们争!”
李世民的手猛地收紧,弓弦被拉得 “咯吱” 作响。长孙无忌连忙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再等等,等他们过了那棵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就在宫门内侧,树干粗壮,正好能挡住外面的视线。李世民深吸一口气,松开弓弦,指腹在冰冷的箭杆上留下几道红痕。他看到李建成的马渐渐靠近槐树,看到阳光透过雾气,在他紫色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 就像小时候,大哥穿着这件袍子,把他抱起来看灯会上的舞龙。
“就是现在!” 侯君集低喝。
李世民猛地从树后闪身而出,手中的弓已拉成满月。李建成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回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二弟?你怎么在这?” 他愣了一下,随即看到李世民身后的尉迟恭等人,脸色瞬间煞白,“你们…… 你们想干什么?”
李元吉反应更快,一把抽出腰间的弓箭,搭箭上弦就朝李世民射去。或许是太过慌乱,那箭擦着李世民的耳边飞过,“钉” 地一声射在槐树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
“李建成、李元吉,” 李世民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意,“你们勾结后宫,私通突厥,意图谋害于我,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箭已破空而出。李建成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支熟悉的柘木箭穿透自己的胸口,带出一道鲜红的血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身体从马上摔了下来,锦袍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大哥!” 李世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李元吉吓得魂飞魄散,调转马头就想逃,却被尉迟恭拦住去路。“哪里跑!” 尉迟恭的铁槊横扫过去,李元吉慌忙躲闪,却还是被槊杆扫中了后背,惨叫一声摔下马背。他挣扎着爬起来,拔出佩刀就朝尉迟恭砍去,却被对方轻易躲过。尉迟恭一脚踩住他的手腕,铁槊直指他的咽喉:“齐王殿下,认命吧!”
“李世民!你弑兄杀弟,不得好死!” 李元吉嘶吼着,眼中满是怨毒。
李世民闭上眼,不忍再看。耳边传来铁槊穿透皮肉的闷响,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李建成的尸体躺在离槐树不远的地方,胸口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不远处,李元吉的身体扭曲着,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青石板,也染红了清晨的雾气。
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露水的湿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刚刚拉弓射箭,结束了兄长的性命。他想放下,可手指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死死攥着弓身。
“哐当” 一声,弓掉在地上。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 ——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两滩鲜血,永远地从他生命里流走了。
长孙无忌走上前,轻轻扶住他的胳膊:“殿下,我们该走了。太极宫还在等消息。”
李世民抬头看向太极宫的方向,那里的宫殿顶在晨光中露出一角,金碧辉煌,却像一张巨大的嘴,正等着吞噬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血腥味呛得他喉咙发疼。
“走。” 他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雾气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玄武门的青石板上。那片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像一朵开得惨烈的花。常何站在门楼上,看着李世民一行人走向太极宫,忽然觉得眼眶发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长安的天,要变了。而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