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朝堂的暗流
武德五年的暑气,是从六月初的一场暴雨后猛地扑来的。雨珠砸在太极宫的琉璃瓦上,噼啪响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放晴时,日头像淬了火的烙铁,把长安城里的青砖地烤得发烫。朝堂上的檀木柱子沁出细密的汗,大臣们的朝服后背都洇出深色的水渍,连李渊手中的玉圭,都沾了层黏手的潮气。
“陛下,臣以为,龙首原地势得天独厚,左临浐水,右傍沣河,正合‘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风水要义。若在此修建大明宫,不仅能彰显我大唐气象,更能为陛下祈福延寿,庇佑江山永固啊!” 工部尚书萧瑀捧着奏折,声音洪亮得像要掀翻殿顶。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湿透的中衣,却丝毫不在意,眼里闪烁着邀功的光。
站在武将队列里的尉迟恭忍不住 “嗤” 了一声,粗哑的嗓音在寂静的朝堂上格外刺耳:“萧大人怕是忘了,去年河北闹蝗灾,多少百姓连种子都吃不上?这会儿倒有闲心琢磨盖宫殿了。”
萧瑀脸色一沉,转头瞪着尉迟恭:“尉迟将军此言差矣!陛下开创大唐,居功至伟,难道不配一座像样的宫殿?当年隋炀帝建洛阳宫,虽耗损民力,可那宫殿不也成了后世奇观?”
“你还好意思提隋炀帝?” 李世民往前一步,玄色的太子朝服在暑气里泛着暗哑的光,“隋炀帝修洛阳宫,征调民夫百万,致使天下大乱。萧大人是想让我大唐重蹈覆辙吗?”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冰碴子似的冷意,萧瑀竟一时语塞。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殿角的铜鹤香炉里,沉香燃尽的灰烬被风吹得簌簌落。
李渊坐在龙椅上,手指摩挲着玉圭上的纹路,眼皮半耷拉着。他今年已近六十,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连日的暑气让他精神不济,此刻听着下面的争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世民,”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老态的疲惫,“朕也不是非要建什么宫殿,只是太极宫地势低洼,夏天潮得厉害,朕这老骨头实在熬不住。”
“父亲,” 李世民往前又迈了半步,态度缓和了些,“儿臣已让人把东宫的冰窖腾了一半给太极宫,每日送冰过去降温。若是觉得宫殿局促,儿臣让人把西侧的偏殿修缮扩建一番,既不费民力,又能住得宽敞些,您看如何?”
“太子这是在限制陛下的自由?”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站在文官队列末尾的御史大夫崔谦往前站了站,他曾是李建成的属官,李建成倒台后虽没被清算,却总憋着股劲想找李世民的茬。“陛下身为天子,想建一座宫殿合情合理。太子一再阻挠,莫非是觉得国库由太子掌管,陛下反倒做不得主了?”
这话像根毒刺,扎得朝堂上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李渊的脸色暗了暗,捏着玉圭的手指紧了紧 —— 他最忌的就是皇权旁落,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李世民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知道崔谦在挑唆,却不能不回应。“崔御史言重了。” 他稳住心神,目光扫过殿中百官,“国库的每一分钱,都来自百姓赋税。去年河北平叛后,户部统计,全国荒地超过三百万亩,流民还有十二万户。儿臣昨日刚收到陕州奏报,那里的百姓为了补种晚稻,正日夜赶修水渠。此时若征调民夫建宫殿,水渠谁来修?晚稻谁来种?百姓吃不饱饭,江山如何永固?”
“太子说得是!” 户部尚书封德彝出列附和,他手里还攥着刚统计好的户籍册,“臣刚核对完上半年的赋税,河北、山东等地的欠税还没补齐,若再加重徭役,恐怕会生民怨。”
崔谦还想反驳,却被旁边的吏部尚书拉了一把 —— 那吏部尚书是李渊的老臣,看得出皇帝脸色不对。李渊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此事以后再议。退朝。”
龙椅上的身影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太监连忙扶住。李世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 他知道父亲并非贪图享乐,只是年迈之人难免念旧,总想着用一座宏伟的宫殿,给这动荡多年的王朝一个 “盛世” 的象征。可这象征的代价,是百姓的血汗。
回到东宫时,日头正毒。韦若曦带着侍女在廊下摆了冰盆,盆里浮着几片荷叶,凉气丝丝缕缕往上冒。见李世民进来,她连忙递上一碗冰镇的绿豆汤:“朝堂上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李世民接过碗一饮而尽,绿豆的清甜压不住心里的燥火:“崔谦那帮人,明着是帮父亲说话,实则是想挑唆我和父亲的关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李建成在时,他们就靠着搬弄是非往上爬!” 他把朝服扯得敞开,露出里面湿透的中衣,胸口的肌肉因怒气而起伏。
韦若曦示意侍女退下,拿起扇子给他扇着风:“光生气没用。陛下心里其实也清楚,只是架不住旁人撺掇,又抹不开面子。” 她指着院角那棵老槐树,“你看这树,夏天看着枝繁叶茂,可根下的土要是干裂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枯。百姓就是这树的根,宫殿再好看,也得先让根扎得稳。”
李世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几个园丁正围着树根浇水,水珠渗进土里,冒出细密的泡。“你想让我怎么做?”
“去龙首原看看。” 韦若曦递给他一块冰镇的蜜瓜,“那里的百姓种着长安最好的菜蔬,你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让出土地。若他们不愿意,就让他们自己说。”
李世民眼睛一亮。他知道,父亲最看重 “民心” 二字 —— 当年晋阳起兵,靠的就是百姓拥护。若百姓亲口请愿,父亲绝不会逆势而为。
三日后,龙首原的田埂上,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农户。李世民没穿朝服,只着一身青布便装,蹲在田边和老农聊天。那老农手里捏着刚摘下的茄子,紫莹莹的,沾着泥土:“太子殿下,您看这地,黑得流油!种出来的黄瓜能长到一尺长,茄子一个就有半斤重。俺们村三百多户,全靠这几亩菜地过活,往长安城里送菜的马车,一天能跑三趟。”
旁边的农妇抱着个大冬瓜,接口道:“去年冬天,俺家男人得了场大病,全靠卖菜攒的钱请大夫。若是把地收了盖宫殿,俺们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人群里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附和:“俺儿子在长安城里当学徒,每月就盼着俺送菜去给他改善伙食!”“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埋着俺爷爷奶奶的骨头呢!”“听说盖宫殿要征调民夫,俺家男人要是被拉去干活,地里的活谁干?”
李世民让随从拿出纸笔,给愿意请愿的百姓登记姓名。不过半个时辰,就写满了厚厚三大本。有个瞎眼的老婆婆,让孙子牵着,摸索着在请愿书上按了手印,枯瘦的手指在纸上留下个深色的印子:“俺看不见,但俺知道,太子是为百姓好的。”
请愿书送到太极宫时,李渊正在翻看河北送来的丰收奏报。看着那三大本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红手印,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对身边的太监说:“你去告诉世民,就说朕准了百姓的请求。另外,传旨下去,龙首原的百姓,免一年赋税。”
太监刚要走,他又补充道:“再让工部把修缮太极宫偏殿的图纸拿过来,朕看看。”
东宫的廊下,李世民展开父亲亲笔批复的 “准奏” 二子,忽然笑了。韦若曦端来刚切好的西瓜,看着他眼角的笑意:“看来,这天下的根基,终究是在田埂上。”
李世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他望着墙外远处的龙首原方向,那里此刻应该正是炊烟升起的时候 —— 那些带着泥土味的炊烟,比任何宫殿的琉璃瓦都要明亮,因为那是江山真正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