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尘埃落定
海池的龙舟在水面轻轻摇晃,船头的琉璃灯映着李渊花白的须发,像落了一层秋霜。尉迟恭跪在甲板上,玄甲上的血渍虽已擦拭过,却仍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 —— 那是玄武门的血,洗不掉的。
“陛下……” 内侍想扶李渊,却被他挥手推开。船桨还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像只断了翅膀的水鸟。李渊盯着那船桨,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建成…… 他小时候总偷拿朕的船桨玩,说要划到东海去……”
话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内侍连忙递上参茶,他却挥手打翻,茶盏落在甲板上,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海池上格外刺耳。
“他要反?” 李渊的声音忽然拔高,眼睛瞪得通红,死死盯着尉迟恭,“他李建成,朕的嫡长子,要反?!”
尉迟恭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东宫侍卫持械闯宫,齐王元吉箭射秦王,证据确凿。”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绢布,“这是从李建成袖中搜出的,与突厥密信,陛下一看便知。”
内侍捡起绢布,颤抖着递到李渊面前。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切,写着 “事成之后,割幽州三城予突厥”。李渊的手指抚过那些字,指尖的老茧蹭过绢布上的血痕,忽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孽障…… 孽障啊!” 他捶着胸口,老泪纵横,“朕教他仁义礼智,他竟…… 竟引狼入室!”
尉迟恭沉默着,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
海池的水面倒映着天空的流云,快得像要跑起来。李渊望着那流云,忽然喃喃道:“世民呢?他在哪?”
“秦王在玄武门清理余孽,恐惊扰陛下,未敢前来。”
“未敢?” 李渊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他是怕朕杀了他,对吧?”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船舷边,望着玄武门的方向。那里的城楼在阳光下沉默矗立,飞檐上的铁马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
“去,传朕的旨意。” 李渊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废李建成太子之位,贬为息王;李元吉贬为海陵郡王。”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立…… 立李世民为皇太子,总揽朝政。”
尉迟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几日,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干脆。
“陛下……”
“去吧。” 李渊挥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告诉世民,这天下,他想要,便拿去吧。只是……” 他望着水面上自己苍老的倒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别让朕在地下,再看见兄弟相残了。”
尉迟恭叩首,声音沉重:“臣遵旨。”
起身时,他看到李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风中的残烛。这个开创了大唐的帝王,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龙舟缓缓靠岸,内侍扶着李渊下船,他的脚步虚浮,踩在码头上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经过安济坊的方向时,他忽然停下,望着那些晾晒在竹竿上的孩童衣裳,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若曦那丫头…… 还在管着安济坊?”
“是,陛下。” 内侍低声道,“韦郎中说,安济坊近来收了不少因战乱流离的孩子,她正忙着给孩子们裁冬衣呢。”
李渊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让尚服局送些布料过去,告诉她…… 别累着。”
他没有再回头,一步步走进太极宫的阴影里。那背影佝偻着,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严。
尉迟恭站在码头,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宫墙后,忽然觉得,这宫墙太高、太厚,把太多的人和事,都困在了里面。
秦王府的桂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铺了层碎金。韦若曦蹲在廊下,正给石臼里的桂花撒盐,石杵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韦郎中,宫里来人了!” 张嬷嬷的声音带着慌张,手里还攥着件没缝完的棉衣。
韦若曦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桂花末,抬头便看见内侍总管李德全站在月洞门口,脸上堆着标准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韦郎中,陛下有旨。” 李德全展开明黄的圣旨,声音尖细,“赐安济坊锦缎百匹,棉花千斤,尚服局匠人十名,助韦氏打理坊中事宜。”
韦若曦跪下接旨,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闻到圣旨上龙涎香的味道,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李世民在这里教她写 “安” 字,说 “宝盖头就是屋顶,下面有女有子,就是家”。
“谢陛下隆恩。” 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李德全收了圣旨,搓着手笑道:“韦郎中好福气,陛下记挂着您呢。秦王…… 哦不,如今该叫太子了,太子殿下刚在朝堂上领了旨,怕是一会儿就过来了。”
韦若曦点点头,起身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石臼里的桂花,凉丝丝的。她忽然想起李世民临走前说的话:“若曦,等我回来。” 那时他的眼神,像此刻的阳光,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李德全走后,张嬷嬷才敢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是…… 天大的恩典啊!尚服局的匠人,连贵妃娘娘都未必能请动呢!”
韦若曦笑了笑,拿起石杵继续捣桂花:“陛下是心疼那些孩子。” 她没说的是,李渊怕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些什么吧。
安济坊的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驱散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阴霾。韦若曦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那些桂花的甜香里,多了些别的味道 —— 是安稳的味道。
“韦郎中!太子殿下到了!” 门口传来通报声。
韦若曦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桂花,抬头便看见李世民站在门口。他穿着太子的蟒袍,玄色的缎面上绣着五爪金龙,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瞬间融化了,像春雪落在了温泉里。
他一步步走近,廊下的光影在他身上明明灭灭,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都结束了。” 他站在她面前,声音沙哑得厉害,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
韦若曦点点头,从廊下拿起一件披风,踮起脚尖给他披上:“朝堂上累了吧?我炖了莲子羹,去歇歇。”
他没有动,只是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指腹上还有未消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
“若曦,”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祈求,“我手上沾了太多血,包括…… 亲人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风吹过院子,卷起一地桂花,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韦若曦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安济坊帮孩子们修木车,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吭声。
她反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我知道你别无选择。” 她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掠过墙上 “安济” 两个字,声音清晰而坚定,“这乱世,想要守护一些东西,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你守护的是大唐的安宁,是百姓的太平,这不是错。”
李世民的眼睛忽然亮了,像被点燃的星辰。他猛地抱住她,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却又觉得无比安心。
“他们说我心狠手辣,说我弑兄杀弟……” 他的声音埋在她的颈窝,带着压抑已久的颤抖,“可我只要你懂我。”
“我懂。” 韦若曦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猛兽,“我懂。”
院子里的孩子们还在笑,张嬷嬷在厨房门口探出头,见他们相拥的样子,又悄悄缩了回去,嘴角带着欣慰的笑。石臼里的桂花还在散发着甜香,混着莲子羹的热气,在空气中酿成了温柔的酒。
太极宫的银杏叶黄了又落,落了又黄。李世民成为太子后的第三个秋天,长安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朱雀大街上的商贩高声叫卖,东西两市的胡商往来不绝,连安济坊门口的老槐树,都比往年茂盛了许多。
韦若曦站在安济坊的顶楼,望着远处的玄武门。那里的城楼重新修缮过,飞檐上的铁马换了新的,风吹过时,声音清脆悦耳,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沉重。
“在看什么?” 李世民从身后走来,手里拿着件素色的披风,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在看玄武门。” 韦若曦转过身,看着他,“那里的血迹,该被雨水冲干净了吧。”
李世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深邃:“嗯,冲干净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让人在那里种了些石榴树,明年春天应该会开花。”
石榴花,红得像火,也像…… 血。韦若曦知道,他是想让那里的颜色,不再只属于悲伤。
“今年的秋税减免了三成,百姓们都说是太子殿下的恩德。” 韦若曦笑着说,从篮子里拿起一个刚做好的胡饼,递给他,“张嬷嬷新烤的,加了核桃碎。”
李世民接过胡饼,咬了一大口,嘴角沾了些芝麻:“还是安济坊的东西好吃。朝堂上的宴席,看着精致,却没什么味道。”
韦若曦替他擦掉嘴角的芝麻,眼中满是笑意:“那你以后多来就是了。孩子们总念叨你,说太子殿下答应教他们射箭的。”
“好。” 李世民点头,忽然握住她的手,“等忙完这阵,我带你去洛阳。那里的牡丹开得正好,我们就做一对普通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承诺,他说了不止一次。每次说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格外认真。
韦若曦望着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海池边,李渊对她说的话。这位苍老的帝王拉着她的手,像个普通的老者一样叹息:“若曦丫头,世民这孩子,看着强硬,心里苦啊。以后…… 多陪陪他。”
那时她才明白,玄武门的血,不仅染在了石板上,也刻在了李世民的心里。她能做的,或许就是用安济坊的烟火气,一点点焐热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
“洛阳的牡丹,我还没见过呢。” 韦若曦笑着说,“听说那里的水席很有名,我们去尝尝?”
“好,都听你的。” 李世民的眼中满是温柔,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明年春耕结束,我们就走。”
夕阳西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安济坊的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张嬷嬷在喊他们吃晚饭,石臼里的桂花还在散发着甜香…… 这一切,都像一幅温暖的画。
李世民站在韦若曦身边,看着这幅画,忽然觉得,那些流过的血,那些艰难的抉择,或许都是值得的。他守护的,不就是眼前这寻常的烟火吗?
远处的玄武门,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新换的铁马,还在风中轻轻摇晃,唱着一首关于新生的歌。
大唐的盛世,正在这歌声中,缓缓拉开序幕。而属于他们的故事,也将在这盛世里,继续书写下去,写满柴米油盐,写满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