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玄武门前的风
武德四年的长安,秋意比往年更浓些。太极宫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却掩不住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紧绷。太子李建成的东宫与秦王李世民的秦王府,隔着三条街巷,却像隔了楚河汉界。往来的信使踩着落叶匆匆而过,靴底碾过脆叶的声响里,都裹着几分警惕 —— 东宫的人路过秦王府街角时,总会下意识摸一摸腰间的令牌;秦王府的侍卫站在门岗上,目光总越过朱雀大街,落在东宫那面明黄的旗帜上。
那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金线绣的 “东宫” 二字刺眼得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长安的天空都割成了两半。
韦若曦的府邸就在秦王府隔壁,是座不算大的宅院,院里种着她从洛阳带回来的几株姚黄。每日清晨穿过朱雀大街去尚书省时,她总忍不住多看那旗帜两眼。今日更甚,秋风卷着旗角扫过街面,竟带起几片秦王府的梧桐叶,落在她的裙角。
“小姐,这是今日的卷宗。” 春桃把一叠文书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比往常更低,“东宫的人又去洛阳安济坊了,说是‘核实秋冬的炭火开销’,可带去的人里有两个是太子卫率的亲兵,哪里是查账的样子。”
韦若曦翻开卷宗,指尖在 “洛阳安济坊” 几个字上顿了顿。纸页上还留着安济坊坊正的墨迹,记录着上个月给孤寡老人添置棉衣的明细,每一笔都附着领物人的按印。她太清楚东宫的心思了 —— 洛阳是李世民的封地,安济坊又是韦若曦一手推动的民生工程,捏着这里的错处,既能打击李世民的民心,又能给她难堪。
“让洛阳坊正把炭火采购的商户凭证、发放名册都备齐,直接送到户部归档。” 韦若曦提笔蘸墨,笔锋比往常重了些,“我在卷宗上批注:‘账目清晰,开销合规,东宫若有异议,可由御史台会同户部复核’。” 墨汁在纸上洇出小小的晕圈,像她此刻心里翻涌的波澜。
正写着,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是侍女的细碎步点,是沉稳的、带着铠甲摩擦声的步伐。韦若曦抬头,见李世民一身常服走进来,肩上落着几片银杏叶,眉宇间的倦色比晨雾还重。他刚从洛阳赶回,甲胄上的寒气还没散尽,伸手接过茶盏时,指尖凉得像浸过秋水。
“洛阳那边还好吗?” 韦若曦替他拂去肩上的落叶,指腹蹭过他衣领上的褶皱 —— 那是赶路时被风掀起的痕迹。
“窦建德的残部肃清得差不多了,只是……” 李世民喝了口茶,茶盏在案上轻轻一顿,发出闷响,“东宫又在父亲面前递了折子,说我‘拥兵自重,私藏赋税’。”
韦若曦皱眉:“赋税上个月就足额送抵长安了,户部的回执我亲自收着,红印清清楚楚。他们这是故意找茬。”
“找茬是假,夺权是真。” 李世民苦笑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他的指节上还留着握刀的薄茧,此刻却轻轻抵着额角,泄露出几分疲惫,“父亲年纪大了,越发念及骨肉亲情,对大哥的话总是多信几分。昨日朝会上,他竟说要把洛阳的兵权交出来,交给元吉。”
“李元吉?” 韦若曦心头一沉。李元吉虽因前两年的过错被削去王爵,可架不住李建成在父亲面前日日周旋,近来竟又得了个 “领左卫率” 的闲职,此刻若再掌洛阳兵权,无异于在李世民背后插把刀。她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过去,“你答应了?”
“自然没有。”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像藏在鞘里的刀忽然出鞘,“洛阳城破时,我在城楼上对百姓说过,‘有我在一日,定保洛阳无虞’。那里的老弱妇孺,多少人是靠安济坊的粥棚活下来的,我不能把他们交到别有用心的人手里。” 他反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 —— 那是成婚时李秀宁送的贺礼,此刻被体温焐得温润,“若曦,我知道他们迟早会对我动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韦若曦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微颤。这双手曾挽弓射落过突厥的射雕手,曾挥刀劈开窦建德的军阵,此刻却因骨肉相残的阴影而轻颤。她把脸轻轻靠在他的肩窝,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硝烟味:“安济坊在十六州都设了点,坊正都是咱们信得过的人。东宫若有异动,哪怕是调一个兵卒、运一车兵器,我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李世民低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明日我要去见父亲,再争取一次。若实在不行……” 他没再说下去,但韦若曦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 —— 那是一种箭在弦上的决绝。
一、东宫的密会
东宫的书房里,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李建成坐在紫檀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的棋盘。黑白棋子交错纵横,黑子已把白子逼到了角落,却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一击。
“世民不肯交权?”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棋盘上的厮杀。
李元吉站在对面,一身玄色锦袍,腰间却配着把装饰繁复的弯刀 —— 那是他前些日子从西域胡人手里抢来的,据说削铁如泥。“不仅不肯,还在父亲面前哭天抢地,说我们‘猜忌兄弟’,把洛阳百姓的口碑搬出来当挡箭牌。”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若不是大哥拦着,我早带兵去洛阳把他绑回来!”
李建成抬眼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耐:“绑回来?你以为父亲会坐视不管?前几日他还念叨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这性子,迟早坏了大事。”
李元吉撇撇嘴,走到棋盘边,伸手就要拨乱棋子,却被李建成按住了手。“急什么?” 李建成拿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转了转,“他不肯交权,正好给了我们理由。父亲最恨‘拥兵自重’,只要坐实了这罪名,别说洛阳兵权,他秦王府的护卫都得减半。”
“大哥有主意了?” 李元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李建成没直接回答,反而问:“玄武门的守将常何,最近联系得怎么样?”
“妥了!” 李元吉拍着胸脯,语气里满是得意,“我让人送了他一箱黄金,还有三个西域舞姬,他当场就拍了胸脯,说‘唯太子马首是瞻’。他原本就是世民的人,现在反水,正好能打世民一个措手不及。”
李建成指尖的黑子终于落下,精准地堵死了白子最后的生路。他抬头时,眼底的犹豫已被狠厉取代:“后天是昆明池的水宴,父亲会率百官前往。往年都是从玄武门出宫,沿渠而行。”
李元吉立刻明白了:“大哥是说…… 在途中动手?”
“嗯。” 李建成点头,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就说是窦建德的残部余孽作乱,乱箭齐发,让他死在乱军之中。事后把罪名推给那些流寇,父亲就算怀疑,也没有实证。”
“妙啊!” 李元吉摩拳擦掌,“我这就去安排,让东宫卫率换上流寇的衣服,埋伏在渠边的柳树林里。常何那边让他守好玄武门,别让秦王府的人驰援。”
“等等。” 李建成叫住他,眉头微蹙,“父亲也在队伍里,绝不能伤及他。还有,动手要快,别拖泥带水,免得夜长梦多。”
“大哥放心!” 李元吉转身就要走,又被李建成拉住。
“常何…… 真的可靠?” 李建成盯着他,“我记得他当年在洛阳时,世民救过他的命。”
“此一时彼一时!” 李元吉嗤笑,“当年世民给他的不过是个校尉之职,我许了他右卫将军,还给他在长安置了三进的宅院。这年头,谁跟钱和前程过不去?” 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我还留了个后手 —— 他儿子在我东宫当差,说白了就是个人质,他敢反水,就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建成这才松了手,重新看向棋盘。被黑子围死的白子像极了困在洛阳的李世民,而他手里的黑子,正一步步收紧。“去吧,让卫率们提前三天就去柳树林埋伏,别留下任何痕迹。”
李元吉兴冲冲地走了,书房里只剩李建成一人。烛火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戴了副面具。他拿起那枚白子,捏在指间反复摩挲,忽然用力一捏 —— 棋子裂成两半,粉末从指缝间漏下,落在棋盘上,像谁洒下的一把碎骨。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着银杏叶撞在窗棂上,发出 “啪啪” 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窥探。李建成猛地抬头,却只看到窗纸上自己的影子,被烛火拉得扭曲而狰狞。
二、秦王府的夜
秦王府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韦若曦坐在灯下,把安济坊的名册摊了一桌子。洛阳、并州、幽州…… 十六州的坊正姓名、住址、家中人口,密密麻麻记了三大本。她用红笔在每个名字旁标注着 “可靠”“需留意”“亲东宫”,笔尖在 “洛阳坊正王大娘” 的名字上停住 —— 王大娘是个寡母,去年冬天快饿死时被安济坊收留,后来主动留在坊里帮忙,把孤寡老人当亲爹娘待,李世民还亲自夸过她 “有仁心”。
“洛阳安济坊的眼线就定王大娘?” 李世民走进来,身上带着刚从军营回来的寒气,手里还攥着张布防图。
“嗯,” 韦若曦点头,把红笔放下,“她儿子在秦王府当亲兵,又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比那些官宦出身的坊正更可靠。” 她指着布防图上的玄武门,“常何那边,安济坊有没有人能搭上话?”
李世民眉头紧锁:“常何的妻子在城西安济坊领过棉衣,坊正说她性子懦弱,怕是不敢多说。” 他把布防图铺在桌上,手指点着昆明池的路线,“水宴那天,队伍会从玄武门出发,沿渠走三里地到昆明池。柳树林那段最偏,两侧是陡坡,确实是伏击的好地方。”
“要不要提前告诉父亲?” 韦若曦看着他,“就说东宫可能有异动,请他改道?”
李世民摇头:“父亲近来对我多有猜忌,我说的话他未必信,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拿起一支笔,在布防图上画了条虚线,“我让尉迟恭带三百玄甲军提前埋伏在柳树林东侧的土坡后,若是东宫动手,我们就往东侧突围,玄甲军能接应。”
韦若曦看着那条虚线,忽然握住他的手:“要不…… 我们不去水宴?就说你在洛阳受了风寒,卧床不起。”
李世民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躲是躲不过的。他们敢在昆明池动手,就敢在朝堂上、在府里动手。与其被动挨打,不如正面接招。”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铜哨,塞进她手里,“这是玄甲军的信号哨,若事不可为,你就吹三声长哨,尉迟恭会先护你走。”
韦若曦的指尖冰凉,把铜哨攥得紧紧的:“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听话。” 李世民的声音软下来,带着难得的恳求,“你怀着身孕,不能冒险。”
这话像一块暖石投进韦若曦心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 才一个多月,还看不出痕迹,但她已经能感觉到那微弱的生命在跳动。白日里忙着安济坊的事没顾上想,此刻被他一提,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千倍。
“我知道了。” 她把铜哨藏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硬拼。洛阳的百姓还等着你回去,我和孩子也在等你。”
李世民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的薰衣草香。帐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纸,帐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忽然低声说:“若曦,等这事了了,我们去洛阳住些日子吧。带你去看龙门石窟的佛,去伊水边放风筝,像寻常夫妻那样。”
“好。” 韦若曦的声音有些哽咽,“还要带着孩子去,让他看看你打下的洛阳城。”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李世民起身时,韦若曦把一个锦囊塞进他怀里:“里面是安济坊配的金疮药,比军中的好用。” 他捏了捏锦囊,触感温润,知道里面不仅有药,还有她连夜求的平安符 —— 从大慈恩寺请的,据说很灵验。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韦若曦站在灯影里,裙角的姚黄刺绣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她站在洛阳安济坊的花架下,手里捧着一束刚开的姚黄。
“等我回来。” 他说。
“嗯,等你回来。”
三、昆明池的暗流
武德四年九月初九,昆明池的水宴比往年更热闹。
龙舟顺着渠水缓缓而行,李渊坐在主舟的观景台上,看着两岸百姓的欢呼,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却比往日深了些。李建成陪在左侧,不时举杯劝酒,话里话外总绕着 “太子监国”“兄弟和睦”;李世民站在右侧,一身银甲,手按佩剑,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渠边的柳树林里。
韦若曦坐在女眷舟上,离主舟不过三丈远。她穿着件湖蓝色的襦裙,怀里揣着铜哨,指尖把裙角攥出了褶皱。春桃站在身后,紧张得手心冒汗:“小姐,你看柳树林里,是不是有反光?像…… 像刀甲的光。”
韦若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柳树枝叶间闪过几点冷光。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悄悄抬眼看向李世民 ——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正不动声色地朝左侧的玄甲军埋伏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对身边的尉迟恭递了个眼色。
龙舟行到柳树林段时,风忽然停了。两岸的欢呼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连鸟雀都没了声息,只有渠水拍打船舷的 “哗哗” 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父亲,您看这昆明池的水,比往年清了不少。” 李建成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听说都是世民治理洛阳时,把疏通河道的法子用到了长安,真是辛苦二弟了。”
李世民刚要回话,忽然听到 “咻” 的一声锐响 ——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钉在主舟的立柱上,箭尾还缠着块碎布,上面写着 “窦建德残部”!
“有刺客!” 李元吉的喊声率先响起,主舟上顿时一片混乱。李渊被侍卫护着蹲下身,李建成 “惊慌” 地喊道:“快护驾!快护驾!”
柳树林里瞬间冲出数十个蒙面人,手持长刀朝主舟扑来,目标却直直射向李世民!
“来得好!” 李世民拔剑出鞘,银剑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劈落迎面而来的两把刀。尉迟恭立刻带领玄甲军从左侧土坡后冲出,与蒙面人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中,李世民一眼就认出了几个蒙面人的身形 —— 分明是东宫卫率的亲兵,那套刀法他再熟悉不过。
“李建成!你好手段!” 李世民怒吼一声,剑峰直指主舟上的李建成。
李建成脸色一白,慌忙躲到李渊身后:“二弟这是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定是刺客故意挑拨离间!”
就在这时,右侧的陡坡上又冲下来一批蒙面人,手里拿着弓箭,对准了李世民的后心!韦若曦看得真切,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她猛地掏出铜哨,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
“呜 —— 呜 —— 呜 ——”
三声长哨穿透厮杀声,清晰地传到远处。尉迟恭听到哨声,立刻分了一半玄甲军冲向右侧,挡住了弓箭。李世民趁机转身,剑挑两名刺客,却见常何带着玄武门的守军 “匆匆” 赶来,嘴里喊着 “护驾”,刀却朝着李世民的腰侧砍来!
“果然是你!” 李世民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剑脊重重砸在常何的手腕上,长刀落地。常何捂着腕子,眼中满是惊恐:“秦王饶命!是太子逼我的!他拿我儿子要挟我!”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李渊猛地抬头,看向李建成:“建成,他说的可是真的?!”李渊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指着李建成的手不停摇晃。
李建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父、父亲,他、他胡说!是世民勾结乱党,故意设局陷害我!”
“陷害?”李世民冷笑一声,剑指地上哀嚎的蒙面人,“这些人都是东宫卫率,大哥敢让他们摘下面罩对质吗?还有常何,他儿子此刻就在东宫当差,若不是大哥以孩子相胁,他怎会背叛我?”
常何连忙跪地磕头:“陛下明鉴!太子殿下上个月就把小犬接入东宫,说是‘伴读’,实则软禁!他逼属下在今日动手,还说事成之后封属下为护军将军,若不从,就让小犬……”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李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玄甲军与蒙面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渠边,鲜血染红了清澈的池水,儿子间的刀刃相向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淌血。他指着李建成,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父亲息怒!”李建成膝行几步,抱住李渊的腿,“父亲,儿臣是被冤枉的!都是世民的圈套,他早就觊觎储君之位,故意引您来昆明池,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儿臣啊!”
“够了!”李渊猛地一脚踹开他,胸口剧烈起伏,“朕还没死呢,你们就斗成这样!”他看向李世民,眼中既有痛心也有审视,“世民,你当真不知情?”
李世民收剑入鞘,单膝跪地:“儿臣也是昨日才察觉东宫异动,本想护父亲周全,并未想过构陷大哥。但今日之事,绝非儿臣设局,有玄甲军和常何可为证。”
韦若曦乘坐的女眷舟此刻已划到主舟旁,她扶着船舷,声音清亮:“陛下,东宫卫率中,有三人曾在洛阳安济坊领过救济,小女认得他们的身形。方才冲杀在前的,正是这三人。”
李渊看向那三人的尸体,果然有几分眼熟——去年冬天,他去洛阳巡查,确曾在安济坊见过这几张脸,当时他们还自称是“寻亲的流民”。
真相像被剥开的洋葱,辛辣刺眼。李建成瘫坐在船上,面如死灰;李元吉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李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平日的慈柔,只剩帝王的威严。
“李建成,”他一字一顿,“你勾结弟弟,意图谋害手足,构陷忠良,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
“李元吉,助纣为虐,削去所有封号,贬为平民,流放蜀地!”
“常何,虽受胁迫,但参与谋逆,杖责三十,罚俸三年,其子即日释放归家。”
最后,他看向李世民,语气缓和了些:“世民,你护驾有功,赏黄金千两,仍领洛阳大都督,节制关东兵马。但切记,今日之事,是兄弟相残的警钟,往后需以大局为重,莫要再动私刑。”
“儿臣遵旨。”李世民叩首谢恩,抬头时,目光与韦若曦相遇。她站在舟上,湖蓝色的裙摆在风中轻扬,眼中带着泪光,却笑靥如花。
昆明池的水渐渐恢复平静,染血的涟漪散去,露出底下的青石板。龙舟缓缓驶回岸边,百姓们还聚在那里,虽不知详情,却从禁军的神色里猜到了几分。李世民走下龙舟时,韦若曦快步迎上来,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
“都结束了。”她说。
“嗯,结束了。”李世民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握住她的手,“我们回家。”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昆明池上,波光粼粼。远处的长安城郭清晰可见,钟鼓楼的钟声悠悠传来,像是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落幕,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他们并肩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洛阳的春来得早,伊水边的柳丝刚抽出嫩芽,韦若曦就带着身孕,跟着李世民搬进了新修的都督府。府里的花园是照着她的意思打理的,挖了个小池塘,种上了从长安移来的姚黄魏紫,角落里还留了块空地,种着她亲手栽的薰衣草,风一吹,香气能飘到书房。
李世民这会儿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份奏折,目光却落在窗外——韦若曦正挺着肚子,在池塘边教丫鬟们认草药。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扫过青草,惊起几只粉蝶,逗得她直笑,抬手护着肚子,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腹中的孩子。
“都督,山东的奏折批完了?”参军推门进来,见他走神,忍不住打趣,“都督这几日可是越来越恋家了。”
李世民回过神,笑着把奏折推过去:“批完了。让各州按新法征税,记得把安济坊的开销单列,不许挪作他用。”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韦若曦弯腰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插在鬓边,“家里有牵挂,自然不一样。”
参军跟着看向窗外,笑道:“夫人这胎定是位小公子,瞧这活泼劲儿,踢得夫人总想吃酸的。”
提到孩子,李世民的眉眼柔和下来:“是男是女都好,像她就行。”
正说着,韦若曦扶着丫鬟的手走进来,额角带着薄汗:“厨房炖了酸梅汤,来尝尝?”她把青瓷碗放在案上,碗沿还冒着热气。李世民接过,刚喝了一口,就被她按住手:“慢点喝,刚炖好的。”
参军识趣地告退,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李世民拉她坐在膝上,手轻轻覆在她的孕肚上,感受到里面轻微的胎动,他低笑出声:“这小子,又在踢你了?”
“可不是,”韦若曦靠在他肩上,“方才在园子里,他踢得最欢,许是闻着花香了。”她顿了顿,摸了摸他新换的锦袍,“今日朝会上,父亲没再提立储的事?”
“提了,”李世民舀了勺酸梅汤喂她,“我说眼下要紧的是安抚百姓,立储之事容后再议。父亲虽没明说,看那样子是松了些。”他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冲动。”
韦若曦点点头,指尖划过他腕上的玉镯——那是她亲手磨的,用的是洛阳城外的蓝田玉,上面刻着“平安”二字。“我知道你有分寸。”她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只是别太累,夜里总看你在灯下批奏折,眼下的乌青都重了。”
“快了,等山东的事安定下来,咱们就去龙门石窟。”李世民替她理了理鬓边的梅花,“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卢舍那大佛吗?听说那佛像是照着武则天的样子雕的,咱们也去拜拜,求孩子平安降生。”
“好啊。”韦若曦笑眼弯弯,“还要带着阿耶和阿娘的牌位去,让他们也沾沾佛气。”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书案上的奏折还堆着半尺高,可李世民看着怀里笑靥如花的妻子,只觉得满心踏实。那些权谋纷争、刀光剑影,仿佛都被这满园的春色和腹中的胎动抚平了棱角。
他知道,往后的路还长,朝堂上的风雨不会停,但只要身边有她,有即将降生的孩子,有这满院的花香,再大的风浪,他都能稳稳接住。
暮色降临时,都督府的灯一盏盏亮起,映着窗纸上相拥的人影。伊水的潺潺声从远处传来,混着府里的笑语,像一首温柔的歌,唱着岁月静好,唱着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