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贞观新风
第一节:纳谏如流
贞观元年的晨光,总比武德年间来得更透亮些。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沉水香徐徐升起,缠绕着檐角的龙纹雕刻,将朱红梁柱染得温润。李世民踏着朝露走进殿门时,阶下百官已按品阶站定,朝服上的晨霜还未散尽,却没人敢抬手拂拭 —— 自新帝登基后,早朝的规矩严了三成,却也松了一成。严的是拖沓懈怠,松的是言路禁锢,连最拘谨的地方官,如今也敢在奏事时抬眼看一看御座上的年轻天子。
“有事启奏。” 李世民落座,声音透过殿内的回音,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他今日穿的常服,玄色盘领袍上只绣了条素色玉带,比起武德年间的繁复礼服,倒显出几分平易。
话音刚落,谏议大夫魏徵便出列了。这位前太子冼马,自玄武门之变后便被委以重任,仍是那副梗着脖子的模样,手里的象牙笏板都快被捏出指痕:“陛下,臣启关中灾情。”
殿内霎时静了。关中大旱已三月,田埂龟裂如蛛网,百姓们捧着陶罐在河床上祈雨,消息早传遍长安,只是没人敢在新朝第一个早朝上先提这桩烦心事。
“讲。” 李世民的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叩着,那是他沉思时的习惯。
“臣昨日收到同州奏报,” 魏徵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凿凿,“当地水井十枯其七,百姓拆了门板当柴烧,树皮都快剥光了。官仓存粮只够支撑十日,再不想办法,恐生民变。”
站在前列的民部尚书萧瑀脸色微变,刚要出列辩解,却被李世民抬手按住。“魏大夫可有对策?”
“有三策。” 魏徵挺直脊背,“其一,即刻开中央太仓放粮,由御史台派专人押送,每一粒米都要记入账册,不准地方官经手;其二,令关中富户捐粮,捐百石以上者,由陛下亲赐匾额,免税三年;其三,查!” 他忽然提高声调,笏板重重一顿,“查遍关中州县,但凡有贪墨赈灾款、克扣救命粮的,不论官阶高低,就地锁拿,押解长安问斩!”
最后一句说得太狠,阶下传来几声抽气。萧瑀终究忍不住了:“魏大夫此言过激!地方官中虽有不孝之徒,却也有奉公守法者,一概而论,恐寒了百官之心。”
“寒百官之心,总比寒百姓之心好!” 魏徵转头瞪着他,“萧尚书可知同州有个小吏,将朝廷发的赈灾粥熬得清可见底,自己却在家囤了三十石米?那粥里连几粒米都数得清,百姓喝了跟没喝一样,饿倒在路边的已有十七人!这种人不斩,留着过年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一个说 “法需有度”,一个说 “乱世用重典”,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彼此朝服上。殿内百官或低头,或侧目,谁都不敢插话 —— 这要是换在武德年间,敢在朝堂上这般争吵,早就被李渊喝令拖下去了。
李世民却始终没说话,只静静听着。直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他才缓缓开口:“魏徵说的‘查’,要查;萧瑀说的‘度’,也要讲。” 他看向殿外,晨光已爬上丹陛,“令:魏徵领御史台五品以上御史十人,即刻奔赴关中,专查贪墨,遇重大案情可先斩后奏;房玄龄、杜如晦主持赈灾粮调度,太仓粮不够,就调洛阳含嘉仓的粮过来,让驿站加派快马,日夜兼程;至于富户捐粮,朕亲自写篇《劝捐诏》,让各州府刻在石碑上,谁捐得多,谁的名字就刻在最前面。”
一番话既接了魏徵的锋芒,又留了萧瑀的体面,连一直紧绷着脸的魏徵都愣了愣,随即躬身:“陛下圣明。”
退朝后,李世民没回后宫,径直去了两仪殿。刚坐下喝了半杯茶,太监就来报:“魏大夫求见。”
“让他进来。” 李世民放下茶杯,嘴角噙着点笑意 —— 他就知道这人会追来。
魏徵进殿时,脸上的怒容还没褪尽,见了李世民却规规矩矩行了礼:“臣方才在朝堂上言辞过激,请陛下降罪。”
“罪在哪?” 李世民笑着往他面前推了碟刚蒸好的粟米糕,“是罪在说同州小吏贪粮,还是罪在跟萧尚书吵架?”
魏徵梗着脖子:“臣不该在朝堂上与同僚争执,有失体统。”
“体统?” 李世民拿起块粟米糕递给他,“当年你在东宫做驸马,不也常跟建成殿下争得面红耳赤?那时怎么不说体统?”
魏徵接过糕点的手顿住了。玄武门之变后,他被押到李世民面前时,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新帝只问了句 “你为何离间我兄弟”,他答 “若太子听我言,何至于此”,竟被当场赦免,还封了谏议大夫。这份恩遇,他记在心里,却从不敢露半分谄媚。
“陛下,” 他把糕点放回碟中,语气沉了沉,“臣今日并非针对萧尚书,只是…… 只是见不得百姓受苦。臣老家就在同州,昨儿收到家书,说我那八十岁的老娘,为了省半升米,三天只喝了两碗野菜汤。”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在武功县,也曾见过大旱,父亲李渊带着他们兄弟去田里挑水,累得直不起腰,可百姓的田还是大片大片地枯死。那时他就想,若有朝一日掌权,绝不能让百姓再受这份罪。
“你做得对。” 李世民起身走到他面前,声音很轻,却带着分量,“前几日朕下旨重修洛阳宫,你上了道奏折,说‘百姓刚离战乱,砖瓦未干,不宜劳民’,朕把那道旨撤了。”
魏徵一怔,他本以为那道措辞尖锐的奏折会石沉大海,没想到……
“朕不是圣人,” 李世民望着窗外的宫墙,“也会有想错、做错的时候。你是谏议大夫,你的本分就是把朕拉回来。哪怕说得再难听,只要在理,朕就听。” 他转头看魏徵,眼里闪着光,“就像方才在朝堂上,你说要斩贪墨的官,萧尚书说要留余地,你们吵得越凶,朕听得越清楚 —— 这天下不是朕一个人的,是你们的,更是百姓的。”
魏徵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躬身深深一拜:“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 李世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中的百姓还等着你的御史台呢。”
魏徵刚走,房玄龄和杜如晦就来了。两人手里捧着赈灾粮调度的册子,见了李世民,房玄龄先笑道:“陛下没见魏大夫出殿时的模样,脸都红了,怕是被陛下这番话烫到了。”
“他那是羞的。” 杜如晦补充道,“方才在殿外遇见他,走路都带着风,说要连夜启程去关中。”
李世民接过册子翻看,见上面把各州府的存粮、驿站的运力、甚至富户的名单都列得清清楚楚,不由点头:“你们倒是准备得快。”
“臣等昨晚就猜着今日要议灾情,提前备着的。” 房玄龄指着册子上的红圈,“这里是蒲州,存粮最多,就是路不好走,需得派些兵护送粮车。”
“朕让尉迟恭带五百玄甲军去。” 李世民在蒲州的名字上画了个勾,“告诉魏徵,查贪墨时若遇地方官勾结豪强,让尉迟恭的人直接动手,不必请示。”
三人正议事,太监又报:“陛下,民部侍郎戴胄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戴胄进来时,脸色比魏徵还急,手里举着份文书:“陛下,江南漕运出了乱子!有艘粮船在淮河翻了,押运官说是风浪太大,可臣查了,那几日根本没大风,怕是…… 怕是有人故意凿沉船,想私吞粮食!”
房玄龄皱眉:“漕运的事归刑部管,戴侍郎怎么……”
“臣昨夜在民部查账,发现那艘船的粮册有问题。” 戴胄把文书递上来,“账面写着运了五千石,实际出库时只有三千石,却按五千石领的运费!”
李世民翻看文书,指尖渐渐收紧。漕运是江南粮进京的命脉,若这里出了蛀虫,比关中的贪墨更要命。
“戴胄,” 他忽然开口,“你愿不愿意去查漕运?”
戴胄愣了愣,他本是来报信的,没想到……
“臣…… 臣愿往!”
“好。” 李世民提笔写了道手谕,“给你调吏部、刑部的人手,漕运沿线各州府,官印你可先暂代,遇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他把谕旨递给戴胄,又加了句,“记住,不管牵扯到谁,哪怕是皇亲国戚,都给朕查到底。”
戴胄接过谕旨,手都在抖,却用力点头:“臣万死不辞!”
待戴胄走后,杜如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魏徵查关中,戴胄查漕运,这两把火一起烧,怕是朝堂要变天。”
“变天好。” 李世民走到廊下,深吸了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武德年间的天太闷了,是该透透气。”
他想起昨日在东宫,见李承乾在临摹《兰亭序》,写 “天下” 二字时总把 “下” 字写得太小。他握着儿子的手教他:“这‘下’字要托住‘天’字,就像百姓要托住朝廷。你爹坐在这龙椅上,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看我,是为了让天下人能好好活着。”
如今想来,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傍晚时,李世民去了显德殿。这里本是武德年间的议事厅,他登基后没改名字,只让人撤了墙上的狩猎图,换上了幅《流民图》—— 那是贞观元年画师按实绘制的,画中百姓衣衫褴褛,背着孩子在荒野上迁徙,看得人心头发紧。
魏徵、房玄龄、杜如晦、戴胄(已领旨准备出发),还有几个御史台的官员都在。殿内没摆座椅,众人围着张长案站着,案上铺满了各地的奏报,连墙角的铜炉都忘了添炭,却没人觉得冷。
“魏徵,你带的人够不够?不够从禁军里调。”“房玄龄,富户捐粮的名册明早给朕,朕要亲自写《劝捐诏》。”“戴胄,漕运的船工里若有知情者,给他们免三年徭役,让他们敢说话。”
李世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时而询问,时而决断,没人称 “陛下圣明”,只有 “臣这就去办” 的应答声。烛火摇曳,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有疲惫,有凝重,却都带着股劲 —— 那是一种相信能把这天下变好的劲。
直到三更天,众人才散去。李世民独自留在显德殿,看着案上的《流民图》,忽然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了行字:“纳谏如流,非图虚名,为求民心。”
写完,他把笔一搁,起身往寝殿走。路过掖庭宫时,听见里面传来纺车声,想必是宫女们在赶制赈灾用的棉衣。那声音规律而温暖,像极了母亲当年在武功县的纺车声。
李世民忽然笑了。他想,贞观的风,或许就是从这些声音里吹来的 —— 朝堂上的争执声,驿道上的马蹄声,纺车里的棉纱声,还有魏徵那带着同州口音的怒喝声。这些声音凑在一起,比任何钟鼓都响亮,比任何颂歌都动听。
天快亮时,长安的坊门次第打开。卖胡饼的老汉支起摊子,看见几个穿着御史袍的人牵着马往西门去,为首的那个背着手,走路带风,正是魏徵。老汉笑着喊:“魏大夫,带几个胡饼路上吃?”
魏徵回头,难得露出点笑意:“多拿几个,给兄弟们分了。”
胡饼的香气混着晨光漫开,新的一天开始了。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里,沉水香又升起新的一缕,这一次,仿佛带着点关中麦田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