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玄武喋血
第一节:禁宫护驾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卯时三刻。
太极殿后的海池上,雾气正随着晨光慢慢散去。一艘乌木画舫漂浮在水面,李渊斜倚在舱内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 —— 那是当年窦氏亲手为他挑选的,玉质温润,触手生暖。船外传来内侍轻缓的摇橹声,混着池边柳树的沙沙声,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陛下,今日的荷叶露水沏的茶,您尝尝?” 贴身太监李德全端着茶盏上前,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他伺候李渊多年,知道这位帝王近来心绪不宁,尤其是太子与秦王的明争暗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李渊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望着窗外。池面上的荷叶上还凝着露水,像一颗颗碎钻,被晨光照得发亮。他忽然想起武德四年,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曾在这里比赛射荷叶上的露水,世民箭法最准,引得窦氏笑着夸他 “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三兄弟的笑声顺着水波荡开,能传到半座宫城。
“唉……” 一声长叹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池边传来,打破了宁静。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到岸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 陛下!不好了!玄武门…… 玄武门打起来了!”
李渊手一抖,茶盏 “哐当” 一声掉在榻上,茶水泼了满襟。“你说什么?” 他猛地坐直身子,鬓角的白发随着动作颤了颤。
“是…… 是太子和秦王!” 小太监跪在地上,头埋得几乎贴到地面,“奴才刚从玄武门附近过,看到…… 看到好多兵,还有…… 还有血……”
“混帐!” 李渊怒喝一声,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慌乱,“传朕的话,让他们住手!立刻住手!”
李德全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传旨!”
可他刚要转身,就见一个披坚执锐的身影冲破侍卫的阻拦,大步冲到岸边。那人浑身是血,甲胄上的红痕顺着衣摆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手中的长槊斜拖在地,铁制的槊尖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 “咯吱” 声。
是尉迟恭。
李渊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认得这员猛将,是世民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当年在洛阳城下,曾单骑冲阵,斩杀窦建德的先锋官。可此刻,这员猛将眼中的凶光,却让他遍体生寒。
“尉迟恭!你…… 你擅闯禁宫,想造反吗?” 李渊强撑着威严,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
尉迟恭 “嗵” 地一声跪在船前的跳板上,水花被震得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腿。他没有抬头,声音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池边:“陛下!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谋反,已被秦王殿下诛杀!秦王怕陛下受惊,特命臣来护驾!”
“谋反” 二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李渊的头顶。他眼前一黑,差点从软榻上栽下去,李德全慌忙扶住他,只觉得帝王的身子烫得吓人,像在发疟疾般颤抖。
“你说…… 建成和元吉…… 死了?” 李渊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他看着尉迟恭身上的血迹,那暗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 那是他两个儿子的血吗?还是…… 世民的?
尉迟恭没有回答,只是将长槊往地上顿了顿,发出 “当” 的一声闷响,像是在无声地强调。跳板在他的重压下微微弯曲,池面的水波荡开一圈圈涟漪,映着他满身的血光,像一幅狰狞的画。
李渊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想起昨夜建成入宫,跪在他面前说 “儿臣愿领兵抵御突厥,让二弟在长安休养” 时的模样,想起元吉拍着胸脯保证 “定能护好大唐江山” 的样子…… 原来,那些温驯和忠诚,都是假的。
可世民呢?他的世民,那个小时候总追在建成身后喊 “大哥” 的二儿子,那个平定天下、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秦王,竟真的…… 下了杀手?
“水……” 李渊觉得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李德全连忙递过水壶,他却一把挥开,水壶 “扑通” 一声掉进池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就在这时,池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裴寂、萧瑀、陈叔达等几位重臣匆匆赶来。裴寂看到尉迟恭满身是血地跪在那里,吓得腿一软,差点摔倒;萧瑀和陈叔达却相对镇定,只是脸色凝重如铁。
“陛下!” 萧瑀快步走到岸边,对着船内的李渊躬身行礼,“老臣刚从玄武门附近过来,太子与齐王确实…… 确实已伏诛。秦王殿下命人守住宫门,不让乱兵惊扰圣驾,足见孝心。”
李渊看着萧瑀,这位老臣素来公正,此刻却字字句句都在为世民开脱。他忽然明白,恐怕满朝文武,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 默许了这一切。
“孝心?” 李渊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这叫孝心?”
陈叔达上前一步,语气恳切:“陛下息怒。太子与齐王久怀异心,多次谋害秦王 —— 去年洛阳的毒箭,上个月昆明池的毒酒,天下人虽不敢言,却无不知晓。秦王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怎会出此下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今祸乱已除,当务之急是稳定大局。突厥在北疆虎视眈眈,河南又遭水灾,若朝廷动荡,国将不国啊!”
裴寂也终于缓过神来,颤声道:“陈大人说得是…… 陛下,秦王功高盖世,百姓归心,不如…… 不如立他为太子,委以国事,天下自然安定。”
“立他为太子?” 李渊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岸边的群臣。裴寂垂着头,萧瑀和陈叔达眼神坚定,连李德全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 “陛下该做决定了” 的意味。再看尉迟恭,那员猛将依旧跪在那里,可手中的长槊却微微抬起,槊尖正对着画舫的方向,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网里的猎物。建成和元吉死了,世民掌控了宫门,满朝文武都站在他那边…… 他还有选择吗?
池面的水波反射着晨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李渊想起窦氏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 “一定要保住三个孩子” 的嘱托,想起当年在太原起兵时,他对三个儿子说 “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就回晋阳老家,种地酿酒,再也不打仗了” 的誓言。
可誓言终究抵不过权力的诱惑,亲情终究挡不住刀光剑影。
“好吧……” 李渊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衣襟的茶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就依你们所言。朕…… 朕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没说出口罢了。”
这话一说出口,岸边的气氛瞬间松了下来。尉迟恭猛地叩首,声音洪亮:“陛下英明!”
萧瑀和陈叔达也躬身道:“陛下圣明!”
李渊被李德全扶着,慢慢走出画舫。踏上岸边青石板的那一刻,他脚下一软,差点摔倒。石板上还留着尉迟恭滴下的血迹,他下意识地避开,却发现无论往哪走,都躲不开那些暗红的印记 —— 就像他这一辈子,终究躲不开儿子们相残的命运。
回到太极殿时,殿内的香炉还在袅袅地冒着烟,龙椅上空空荡荡,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这个帝王的无能。李渊走到龙椅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扶手,上面雕刻的龙纹张牙舞爪,却护不住他的儿子。
“陛下,该传旨立秦王为太子了。” 李德全在一旁轻声提醒。
李渊没有动,只是望着殿外。晨光穿过朱漆大门,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唐的天,真的变了。
而他这个父亲,这个帝王,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踏着兄弟的鲜血,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殿外传来更夫的报时声,卯时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昨夜的玄武门。
李渊缓缓坐在龙椅上,只觉得这把椅子冰冷刺骨,像用无数人的白骨堆砌而成。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当年三个儿子在海池边的笑声,只是那笑声越来越远,最终被玄武门的厮杀声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