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突厥的铁蹄
武德六年的秋意，是被雁门关外的烽火点燃的。
九月初三的清晨，长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负责传递边报的驿兵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金光门狂奔而入。他的坐骑口吐白沫，前蹄刚踏过承天门的门槛便轰然倒地，而他怀里的加急奏报，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 —— 那是朔州刺史的亲笔信，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只在末尾重复着三个字：“突厥至！”
消息像野火般烧遍长安。午时的朝堂上，李渊刚听完户部关于秋收的奏报，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就被这封染血的奏报砸得脸色煞白。他捏着那张薄薄的麻纸，指节泛白，纸页上 “朔州城破，刺史战死，百姓被掠者千余” 的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颉利这匹狼！” 李渊猛地将奏报拍在龙案上，案上的玉砚被震得翻倒，墨汁泼在明黄色的奏章上，晕开一片污浊，“朕去年才送去千匹绸缎、万石粮食，他转头就敢撕毁盟约！”
站在文官队列首位的中书令封德彝上前一步，袍角扫过地上的墨渍：“陛下息怒。突厥骑兵来去如风，我军尚未做好准备，不如暂遣使议和，再许些金帛，先稳住颉利，待来年开春再做打算。”
“放屁！” 一声怒喝从武将队列中炸开。尉迟恭按着腰间的佩刀，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滚圆，“封大人是忘了大业十三年，突厥人在马邑烧杀抢掠的事了？那年冬天，汾河两岸的冰面都被血染红了！金帛？他们要的是整个北方！今日让一步，明日他们就敢站在朱雀大街上要陛下的龙椅！”
封德彝脸色涨红：“尉迟将军休要胡言！如今河北刚定，关中粮草不足，若开战，百姓又要流离失所，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担得起！” 尉迟恭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得哐当响，“我尉迟恭愿带三千玄甲军，去朔州砍了颉利的脑袋！”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主战的武将们纷纷附和，拍着胸脯请战；主和的文臣则摇头叹息，说着 “国本为重”“民生为要”。李渊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面，目光在争论的大臣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一直没说话。他站在太子位上，玄色朝服的下摆垂在金砖地上，纹丝不动。方才驿兵冲进来时，他注意到那士兵靴底沾着的泥土 —— 不是朔州常见的黄土，而是带着沙砾的黑土，那是突厥人马蹄踏过漠北草原带来的痕迹。颉利不仅来了，还带着草原的兵锋，来势汹汹。
“世民，” 李渊的声音带着疲惫，“你怎么看？”
所有争论声瞬间停了。数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李世民，有期待，有质疑，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 毕竟，这位年轻的太子虽在河北立过战功，却从未与突厥铁骑正面交锋过。
李世民往前一步，玄色朝服在晨光中泛着沉稳的光泽：“儿臣以为，封大人说的‘民生’，恰恰是不能议和的理由。”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去年河北大旱，百姓好不容易盼着今年秋收能喘口气，若此时再送金帛给突厥，势必要加重赋税。颉利得了好处，明年还会再来，百姓的日子何时是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飘扬的龙旗：“当年隋炀帝征辽东，不是输在兵力，是输在民心。如今我大唐新立，民心就是根基。突厥人敢来，无非是觉得我们软弱可欺。若这一次退了，他们会觉得长安的金帛、百姓的血肉，都是可以随意取走的猎物。到那时，莫说民生，恐怕连关中都要不得安宁。”
尉迟恭猛地拍了下大腿：“太子说得对！”
李世民看向李渊，眼神坚定：“儿臣请命，率五万大军出征朔州。颉利敢来，儿臣就把他的铁蹄钉死在长城脚下，让他知道，大唐的土地，不是谁都能踏的！”
李渊看着儿子眼中的锐气，忽然想起武德元年，那时世民还是个穿着明光铠的少年将军，在霍邑城下对着宋老生的军队喊 “今日不破城，我李世民提头来见”。岁月磨掉了他的青涩，却没磨掉那份敢打敢拼的骨头。
“好！” 李渊重重一拍龙案，“朕命你为行军大元帅，尉迟恭为先锋，秦琼为副将，率五万大军即刻出征！” 他从龙案上拿起一枚虎符，扔了过去，“拿着它，调兵遣将，不必事事奏请。朕只要一个结果 —— 把颉利打回老家！”
虎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李世民稳稳接住，冰凉的铜器贴着掌心，像握着整个北方的安危。“儿臣遵旨！”
出征前夜的东宫，烛火摇曳了整整一夜。
韦若曦跪在案前，将一件件甲胄叠进包袱。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抚过甲片上的纹路 —— 这是平阳公主让人从晋阳送来的软甲，用天山精铁混合着乌兹钢打造，薄得能透光，却能挡住寻常箭矢。“阿姐说，当年她在司竹园起兵，就靠这甲胄挡过三箭。”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尾音却微微发颤。
李世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垂着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的阴影。他想说些什么，比如 “朔州的风沙大，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又比如 “安济坊的孤儿们要是闹，就让老张嬷嬷多给块糖”，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沉默。
他知道韦若曦怕。不是怕他输，是怕他回不来。去年冬天，代州送来的伤兵里，有个十六岁的小兵，胸口插着突厥人的狼牙箭，临死前还攥着块没吃完的麦饼，说 “俺娘还在村口等着俺带胡饼回去”。那时韦若曦蹲在旁边，给他擦脸上的血，眼泪掉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若曦，” 李世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指尖能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此去朔州……”
“我等你回来。” 韦若曦转过身，手里还捏着一片甲叶。烛光映在她眼里，亮得像星子，“安济坊的孩子们刚学会了纺线，说等你回来要给你做件棉袍。平阳公主说，突厥人最怕咱们的陌刀阵，你带着秦将军的陌刀营，定能赢。”
她从颈间解下一个玉佩，玉色温润，上面刻着个小小的 “安” 字。“这是我娘留的，她说戴着能平安。” 她踮起脚，把玉佩系在他脖子上，冰凉的玉贴着他的皮肤，像一道符咒。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那只总是握着名册、清点粮食的手，指腹上有层薄茧，却很暖。“等我回来，”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们就成婚。就在东宫的梨树下，让阿姐证婚，请安济坊的孩子们来吃糖。”
“好。” 韦若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她用力点头，把眼泪蹭在他的衣襟上，“我把梨树种好了，就等你回来开花。”
第二日天还没亮，长安城外的灞桥就挤满了人。五万大军列成方阵，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一片沉默的铁海。李世民骑马 “特勒骠” 上，这匹从突厥良种里挑出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白气。
他抬头望向城楼，韦若曦就站在垛口边，穿着件素色的布裙，没戴珠钗，素得像株刚抽芽的柳。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猎猎响，她却站得笔直，手里举着面小小的红旗 —— 那是安济坊的孩子们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红得刺眼。
“元帅，时辰到了！” 尉迟恭的声音像打雷。
李世民勒住缰绳，最后看了眼城楼。韦若曦忽然把红旗挥了挥，又捂住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叠甲胄时说的话：“阿姐说，打仗就像种麦子，你得先把土翻松了，把草除干净，才能等着丰收。”
他挺直脊背，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晨光中划过一道亮弧：“出发！”
马蹄声瞬间席卷大地，像一阵惊雷滚向北方。李世民没有再回头，他知道，城楼那道素色的身影会一直站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长安的方向，有她守着的炊烟，有孩子们等着的棉袍，有未开的梨花 —— 那些都是他必须赢回来的东西。
朔州的风，此刻应该正卷着沙砾，拍打着城墙。颉利的铁蹄在城下扬起的烟尘，定能被他的玄甲军踏碎。因为他身后，是长安的晨光，是韦若曦手中的红旗，是无数个等着 “平安” 二字的寻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