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许乘风那句云淡风轻的“男主角”,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劲松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精准而有力的涟漪。
没有滔天巨浪,但余波悠长。
“男主角?”
王劲松,这位在北影讲台上能把表演理论讲得深入浅出、在片场能用一个眼神就让年轻演员醍醐灌顶的“老戏骨”,此刻握着他那部经典的诺基亚手机,声音里没有震惊,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探寻。
他不是没演过主角,但在话剧舞台上。在影视圈,尤其是在一个投资额度听起来就像个天文数字的商业大片里当男主角,这还是头一遭。
有趣。
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不是“狂喜”或“质疑”,而是“有趣”。
许乘风?栖息地那个年轻人?他知道。从《疯狂的石头》到《活埋》,这个名字早已是业内一个无法忽视的现象。他看人很准,出手狠辣,总能把一些看似不可能的项目,变成现实。
这样一个精明的操盘手,会把一部投资五个亿的电影的男主角,交给一个没有市场号召力、名字在大部分观众那里约等于“查无此人”的表演系老师?
这背后,要么是许乘风疯了,要么是……这个剧本,非他不可。
王劲松更倾向于后者。
“许总,久仰。”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我能问一下,是什么样的本子吗?”
先问本子,再问其他。这是他作为演员,或者说,作为一个对表演这门艺术怀有敬畏之心的匠人,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电话那头的许乘风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欣赏。
他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王老师,就知道您会这么问。”许乘风的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是一个关于科学家的故事。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这样,您看您明天方不方便?我带上剧本,登门拜访,咱们当面聊。”
“登门拜访?”王劲松这次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他意外的不是许乘风的礼貌,而是这份礼貌背后所透露出的、对这个项目的极度重视。
“好。”王劲松没有客套,“我明天一天都在家,恭候许总大驾。”
挂断电话,王劲松没有像中了彩票一样激动,他只是走到客厅,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然后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窗外。
“谁啊?”妻子从厨房走出来,随口问道。
“栖息地的许乘风。”王劲松抿了口茶,淡淡地说。
“哦?那个《爱乐之城》《活埋》的编剧?”妻子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他找你有什么事?不会是想请你去给他们公司的年轻演员上课吧?”
“不是。”王劲松放下茶杯,看着妻子,脸上露出了一抹饶有兴味的微笑,“他说,他有个五个亿的项目,想请我演男主角。”
他妻子的表情凝固了,手里的苹果削到一半,果皮断了。她愣愣地看着丈夫,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后,才缓缓开口:“……那本子,得好到什么程度?”
你看,最懂你的人,永远知道你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
第二天,当许乘风开着他那辆低调的辉腾,载着万茜,来到王劲松家所在的老旧小区时,他手里拎着的,依旧是那套精美的紫砂茶具和两罐顶级的武夷山大红袍。
对付艺术家,得用艺术家的方式。
敲开王劲松家门的那一刻,许乘风就知道,他来对了。
这屋子里的书香和茶香,比任何豪华的装修都更让人感到舒服。
“许总!万小姐!快请进!”王劲松和他的妻子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看到许乘风手里的礼物,王劲松的眼睛亮了一下,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因为那份“懂得”。
“许总有心了。”
“王老师,您叫我小许就行。”许乘风自来熟地把东西放下,笑着说道,“在您面前,我就是个来交作业的学生。”
几句恰到好处的客套,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落座后,王劲松亲自用新茶具泡上了大红袍,馥郁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
许乘风没有绕弯子,直接将那个厚厚的、装订精美的剧本,放在了王劲松面前的茶几上。
“王老师,这就是我给您交的作业。”
他看着王劲松,眼神无比真诚:“在找您之前,我看了很多演员的资料。但这个角色,需要的不是一张漂亮的、能吸引粉丝买票的脸。他需要的,是一张能让全国观众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愿意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的脸。一张写满了智慧、责任、挣扎和坚毅的脸。”
“我想来想去,这张脸,就是您。”
这番话,没有吹捧,只有基于角色的精准分析,直接说到了王劲松的心坎里。
王劲松没有立刻拿起剧本,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伸出手,将那本名为《后天》的剧本,拿了起来。
客厅里,瞬间陷入了安静。
只有王劲松翻动剧本的“哗哗”声。
许乘风和万茜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喝着茶。许乘风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演员来说,剧本,就是最好的说服力。
王劲松看得很慢,很仔细。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逐渐变得凝重。他不是一个单纯的读者,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表演系主任,他会下意识地从演员的角度,去分析每一句台词的潜台词,去揣摩每一个动作背后的心理动机。
他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在某些关键的台词上,轻轻摩挲,仿佛是在感受那文字的质感和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他读到男主角陈冰峰,在得知灾难无法逆转,必须在拯救远方的儿子和留守岗位计算安全区之间做出抉择时,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微微塌陷了下去,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如山般的重压。
当他读到陈冰峰在冰封的国家气象中心,对着卫星电话,与儿子进行最后的通话,说出那句“儿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时,他没有流泪。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就那么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但许乘风能看到,他放在剧本上的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正在用他几十年的专业素养,在脑海里,将这个人物,活生生地“演”了一遍。
过了许久,久到万茜都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王劲松才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一口气里,有角色的悲怆,有演员的共鸣,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沙哑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许总,陈冰峰在烧掉那些书取暖的时候……他烧的第一本,是什么书?”
这个问题,剧本里没有写。
这是一个只有完全沉浸到角色里,开始思考角色行为逻辑的演员,才会问出的问题。
许乘风笑了。
他知道,成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是《时间简史》。因为在那个时刻,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时间和宇宙的奥秘,在生命的存续面前,已经失去了意义。他烧掉的,是他过往的信仰。而他留下的,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王劲松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死死地盯着许乘风,仿佛想把他看穿。
“啪。”
他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合上了剧本。
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鞠躬,更没有说那些“不要片酬”的客套话。
他只是看着许乘风,用一种平等而又充满敬意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许总,这个本子,我接了。”
“合同的事,你让宁浩导演派人来跟我谈就行。”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王老师您说。”许乘风立刻坐直了身体。
王劲松的目光扫过那本厚厚的剧本,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容商量的执着。
“从今天起,到电影开拍前,我需要去国家气象中心和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体验生活。”
“我需要跟真正的气象学家们,同吃同住。我要知道他们每天在想什么,做什么,他们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这个角色,我不能只‘演’他。”
“我必须,‘是’他。”
这一刻,许乘风看着眼前这位清瘦却挺拔的“老戏骨”,心中涌起的,是无与伦比的敬佩。
这,就是真正的演员。
他站起身,对着王劲松,微微鞠了一躬。
“王老师,我代表剧组,谢谢您。”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