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拢的轻响,如同棺材盖最终落定。程野僵在原地,李医生最后那一眼——混合着狂热、冷静与一丝诡异怜悯的眼神——像一道冰锥,从他头顶凿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思维都凝固了。
双向性…调控策略…新的可能…
这些词语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撞击,发出空洞而恐怖的回响。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所以为的、小心翼翼探索的、那点危险的“逆向干预”能力,从来都不是秘密。它从一开始就被观测着,被记录着,被…期待着。李医生不在乎他是否撒谎,不在乎他如何解释,他只在乎现象是否发生,数据是否被捕获。
他这台“活体传感器”,在持续接收信号的同时,竟然…也是一台功能未知的…信号发生器。而他刚刚那次疯狂的反向输出测试,非但没有引来毁灭,反而像是向工程师(李医生)证明了这台发生器具备输出特定频谱(负面情绪) 的潜力。
“保持观察。记录所有异常情绪波动,无论多么细微。”
这道指令,此刻听起来,不再是为了他的“康复”,而是为了…校准这台发生器的输出功率和频率。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恶寒,从胃里缓缓升起,蔓延至全身。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肮脏感,仿佛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情绪,都变成了某种可以被人随意提取、分析和利用的…实验材料。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刚刚在无知无觉中,可能已经…按照别人的意志…对许瞳施加了影响。
接下来的几天,程野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再进行任何主动的“干预”尝试,无论是正向还是反向。他变成了一个绝对被动的数据源,像一块沉默的岩石,承受着所有经由连接传递过来的一切——痛苦、不适、偶尔闪过的细微情绪碎片、以及那越来越频繁的、来自“行为矫正器”的冰冷触感和定时开关的电子音。
他吃得很少,睡得支离破碎,低烧持续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能量。他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护士和李医生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调整了营养支持方案,加大了镇静剂的剂量,确保这具“仪器”不会因为自身损耗而过早报废。
平静,或者说死寂,持续了大约一周。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疯狂抽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喧嚣。病房内的灯光因为电压不稳而微微闪烁了几下。
程野在浅眠中不安地辗转。突然——
一种极其强烈、却完全陌生的感知,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击穿了他的意识!
不是痛苦!不是情绪!
是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恐惧!
但这不是对特定事物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对某种…无法理解的、庞大的、充满恶意的…存在感的恐惧!
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令人战栗的东西,正悬浮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或者…充斥了整个空间!
与此同时,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皮肤传来清晰的、被窥视的针刺感!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谁?!!”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惊恐万状地瞪大双眼,疯狂地扫视着空无一物的病房!
几乎就在他尖叫出声的同一瞬间——
“啊——!!!”
墙那边,许瞳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惊骇的尖叫声,猛地炸响!穿透雷雨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是身体疯狂挣扎、撞击床板的砰砰声!以及护士惊慌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
程野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不是他影响她!
是…她那边先感受到了!
那无法理解的、庞大的恐惧…
然后…同步到了他这里?!
并且…因为他的清醒和惊骇…被加倍放大…又反馈了回去?!
导致了她的彻底失控?!
一个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循环!
“镇静剂!快!加大剂量!”隔壁传来护士带着哭腔的喊声。
混乱的声响持续了几分钟,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雷雨声。
程野瘫在床上,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剧烈颤抖。那庞大的、莫名的恐惧感已经消退,但留下的那种…被某种无形之物触碰过的战栗感,却久久不散。
他猛地意识到——刚才那感觉…不像幻肢痛或情绪渗透…
更像是一种…环境感知的同步?!
她是不是…也“感觉”到了那个“存在”?!
因为雷雨?因为停电?因为某种…治疗副作用引发的…幻觉?!
而他们两人的感知…通过连接…彼此叠加、放大…最终引爆了这场恐怖的连锁反应?
平板电脑屏幕早已亮起,疯狂闪烁着多项警报,心率、皮电、脑电…所有指标都冲破了危险阈值。
几分钟后,李医生冒着雨匆匆赶来,发梢还在滴水。他没有先去看程野,而是直接拿起平板,快速翻阅着刚才那段异常数据的详细图谱,眼神专注得吓人。
看完数据,他才走到程野床边。程野依旧维持着那个惊恐的姿势,眼神涣散。
“刚才发生了什么?感知到了什么?”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甚至…兴奋?
程野张了张嘴,声音破碎不堪:“…有…有东西…在房间里…看不见…很可怕…”他语无伦次,完全无法准确描述那感觉。
李医生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才追问:“ ‘东西’?具体指什么?形状?温度?移动方式?还是只是一种‘感觉’?”
“感觉…就是…感觉…”程野绝望地摇头,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床单,“…很大…很坏…看着我们…”
李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平板上记录着:“…突发性、共享性、无特定对象恐惧感知。强度极高。可能与外界恶劣天气及近期治疗导致的感知阈值降低有关…”
记录完,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程野脸上,那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种令程野毛骨悚然的…了然和…期待?
“这种‘存在感恐惧’…”李医生缓缓地、清晰地问道,“…出现的时候,你有没有尝试用你之前的…‘方法’…去应对?比如…呼吸调控?”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
李医生根本不在乎那“东西”是什么!
他在乎的是…在这种极端的、共享的负面感知出现时,他这台“发生器”会如何反应!
他的“呼吸调控”…在这种环境下…是否依然有效?!
或者…会不会产生新的、更强烈的“输出”?!
“我…我吓坏了…忘了…”程野低下头,避开那探究的目光,声音微弱。
“嗯。”李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下次如果再有类似情况,可以尝试一下。记录下效果。”
下次…
尝试…
记录效果…
程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李医生离开后,雷雨渐渐停歇。程野却再也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的病房里,多了一个新的、小巧的、看起来像是高级空气净化器或加湿器的设备。护士解释说最近天气潮湿,用于调节空气质量。
但程野注意到,那设备运行起来几乎无声,却会极其偶尔地、以一种完全没有规律的方式,向空气中释放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不是香氛,不是臭氧,更像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静电味?或者是一种…频率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感?作用于鼻腔深处和耳膜。
这味道和嗡鸣感太微弱,转瞬即逝,几乎像是错觉。
但程野立刻将它与昨晚那恐怖的“存在感恐惧”联系了起来!
这不是调节空气!
这是…环境刺激装置?!
李医生他们在…主动地、可控地…制造某种感知背景?!
用来…测试和诱发…他们想要的…共享感知?!
这个猜测让他如坠冰窟!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扔进迷宫实验室的老鼠,而实验员已经开始不满足于观察,转而开始设计迷宫本身,甚至控制光照和声音,以更精确地测试他的反应!
之后的日子,那种微弱的、诡异的“静电味”或“低频嗡鸣”,会毫无规律地偶尔出现。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深夜。持续时间长短不一。
程野变得对空气中的所有细微变化都极度敏感,如同惊弓之鸟。他时刻紧绷着神经,试图捕捉那可能出现的刺激信号,并观察自己随之而来的任何生理和心理反应——以及,更重要的是,观察隔壁是否会同步产生反应。
这变成了一场无声的、令人心力交瘁的猫鼠游戏。他是老鼠,也是自己的观察员。
一天下午,那“静电味”再次隐约浮现,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程野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低程度的…紧张感和不安感…在自己心底滋生。
并不强烈,但持续存在。
墙那边,没有任何声响。
程野死死盯着平板电脑上许瞳的生理数据。
心率: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加快趋势?
皮电:基线似乎有微小的…抬升?
变化太小,完全可以归因于正常的生理波动。
但程野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巧合!
环境刺激…确实引发了他们两人…同步的、低强度的负面生理反应!
李医生的实验…成功了!
而他(程野),甚至不需要主动“发生”什么,仅仅作为连接的另一端,就被动地提供了对照数据!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紧绷的神经!
就在他情绪即将失控的瞬间——
那持续了十分钟的“静电味”,突然…消失了。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开关,被精准地关闭了。
与此同时,程野心底那莫名的紧张不安感,以及平板电脑上许瞳那微弱的生理波动…也开始…缓缓地、逐渐地…消退…
一切恢复“正常”。
程野瘫在椅子上,全身冷汗。
他明白了。
这不仅是一场测试。
这更是一种…演示。
一种来自李医生的、无声的…警告和…展示。
他们在向他展示——他们不仅可以监测连接。
他们不仅可以诱导他的“输出”。
他们甚至能…从源头…设计并控制…输入的刺激!
他们掌控着一切。
包括这间病房里的…空气。
当天晚上,李医生来查房时,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下午感觉怎么样?空气调节器运行后,有没有感觉呼吸顺畅一些?”
程野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着李医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有点闷。”他嘶哑地说,选择了最微不足道的抱怨。
李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平板上记录了什么,没有再追问。
他离开后,程野独自坐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
他看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又缓缓转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台安静运行着的、散发着微弱指示灯的…环境刺激装置。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的、苍白的手。
五指张开,对着那台机器。
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又仿佛…
想要徒手…
扼断那…
无声地、
弥漫在空气里的…
操纵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