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摊在膝头,最新的一页上,“蜂蜜”二字和那个小心翼翼的推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程野蜷在墙角,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字,仿佛能从中摩挲出一点虚假的温度。左胸那点微温早已消退,舌尖的甜味也早已被口腔里固有的苦涩取代,但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的“舒适同步”,却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在他彻底绝望的认知上,带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微弱的痒意。
病理性的?混乱放电?
那为什么偏偏是蜂蜜?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毫无意义的气味?为什么伴随着那特定的“温热”?
李医生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心底某个被压抑的角落,却顽固地滋生着怀疑的毒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住眼睛的囚徒,能清晰地听到狱卒(李医生)冷静地记录着刑具的型号和他的惨叫,却被告知这一切痛苦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而现在,狱卒似乎对刑具偶尔带来的、一丝微不足道的麻痹感,表现出了异样的关注。
这种被蒙在鼓里、被观察、被定义的感觉,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窒息。
黄昏彻底沉入黑夜。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反射进来的、微弱而扭曲的光影,在地板上拉长出怪诞的形状。程野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绝望中的雕像。低烧带来的湿冷汗意依旧黏附在皮肤上,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适,如同习惯了口鼻间消毒水的味道。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逝。
突然,毫无预兆地——
一种极其尖锐、却并非源于听觉的“声响”,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猛地刺入程野的脑海!
不是声音!是一种…感知!一种纯粹的、高度浓缩的…“痛苦”的概念,直接在他意识深处炸开!没有任何前兆,没有逐渐增强的过程,仿佛有人将一个代表着极致痛楚的信号,直接输入了他的神经中枢!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弹!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眼前瞬间爆开一片金星!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
“啊——!!!”
墙那边,许瞳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爆发出来!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无法想象的剧痛!
而程野,甚至来不及去“听”那声惨叫!他右肩那早已沉寂的幻肢,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仿佛整条不存在的臂膀被硬生生扯断碾碎的恐怖剧痛,轰然炸裂!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直接!
“呃啊啊啊——!!!”他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像被扔进油锅的活虾般剧烈蜷缩弹动!唯一完好的左手死死抠住右肩,指甲瞬间陷进皮肉,鲜血淋漓!但这点皮肉之苦,在那源自虚无的、毁灭性的幻痛面前,微不足道!
这一次,没有延迟,没有误差!
是完完全全的、精准到毫秒的…同步极刑!
墙那边的惨叫持续着,充满了某种…被强行施加的、超越耐受极限的痛苦!
程野在墙角疯狂地痉挛,涕泪交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几乎彻底碎裂!
几分钟?或许更短?那极致的痛苦如同退潮般缓缓离去,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只剩剧烈颤抖的躯壳。墙那边的声音也变成了微弱下去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意识已经模糊的呻吟。
程野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摊烂泥,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右肩的幻痛残留着灼烧般的余韵,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那弥漫性的钝痛。
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迷住了眼睛。
为什么…
这次…
这么突然…
这么…精准…
一个冰冷的、可怕的念头,像毒蛇般缓缓从他混乱的意识中抬起头——
那感觉…
不像幻肢痛的自然发作…
更像…某种…人为触发的…极端刺激?!
李医生…
新的神经调控疗法…
评估初期…效果和副作用都是未知…
“轰——!!!”
一股寒意,比幻痛更刺骨,瞬间冻僵了程野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用手肘撑起虚脱的身体,惊恐万状地瞪向那面隔墙!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边正在发生的、他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
不…
不可能…
那只是治疗…只是…
但他的身体,他那刚刚经历过同步极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的身体,却在疯狂地否定着这个想法!
那痛苦太尖锐!太直接!太…具有某种“实验性”的精准!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床头柜,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摸索着抓过日记本,凭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疯狂地写下扭曲的字迹:
“时间:???(无法精确) 事件:急性剧痛同步”
“隔壁:极端惨叫,疑似意识短暂丧失”
“本体:右肩幻肢撕裂痛(强度超越以往,具有‘触发’感,非渐进),伴随短暂意识模糊及失禁。”
“强烈怀疑与新型治疗(神经调控?)直接相关!非自然发作!”
写到最后,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他死死盯着“触发”和“非自然”这两个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
就在这时——
“嗡…”
床头柜上的呼叫器,突然又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绿灯一闪即逝!
几乎同时!
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觉,毫无预兆地降临!
不是痛苦!
不是气味!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麻”和“痒”?
像是有无数只微小的、带着微弱电流的蚂蚁,突然出现在他右肩幻肢的末端——那并不存在的“手掌”和“指尖”的区域!开始缓慢地、持续地…爬行?!
程野猛地僵住!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这感觉…太诡异了!完全陌生!却无比真实!
墙那边,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场极刑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幻肢末端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痒感,在无声地证明着…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他颤抖着,极度惊恐地,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肩下方。
什么都没有。
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那麻痒感…甚至开始呈现出某种…模糊的轮廓?像是不存在的指尖,正在极其轻微地…试图蜷缩?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度恐惧的气音,下意识地想要挥动肩膀甩掉那诡异的感觉,但那感觉根植于虚无,根本无法驱散!
这又是什么?!
治疗的副作用?!
另一种形式的…同步?!
他猛地抓起笔,在刚才那疯狂记录的下面,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添加上新的内容:
“剧痛消退后约1-2分钟,幻肢末端出现持续性强麻痒感,伴有极其微弱‘存在感’及‘试图动作’错觉。持续中。”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一个更加疯狂、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李医生…
他是不是…不仅能观测到这种同步…
他甚至能…通过治疗许瞳…
间接地…“刺激”或“调节”…
他这边的…幻肢感知?!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让他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仿佛李医生随时会推门而入,用那双冷静的眼睛,评估他此刻正在经历的、这诡异莫名的“麻痒同步”!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诡异的感官体验中缓慢爬行。那幻肢末端的麻痒感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才极其缓慢地、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却不再那么疼痛的…虚无感。
程野瘫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大脑因为过度震惊和恐惧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不是李医生,是夜班护士来送睡前药。她看到程野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湿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他。“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程野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任由她将自己扶回床上。护士注意到他右肩被抓破的伤口,一边熟练地处理,一边皱着眉嘀咕:“怎么又弄伤了?你这伤口老是裂开不容易好…”
处理完伤口,护士将药片和水杯递给他。程野机械地吞下药片。护士拿起床头柜上的日记本,似乎想看看他有没有按时记录,目光扫过最新那页上狂乱的字迹和“触发”、“非自然”、“麻痒感”这些词汇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甚至是…一丝怜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日记本,低声道:“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说完,她快步离开了病房,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感到不适。
程野独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护士那细微的、怜悯的眼神,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最后的防御。
连护士…可能都知道些什么?
或者…至少觉得他…已经疯了?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侧过头,目光落在日记本上。
那上面,不仅记录着他的刑期。
现在,似乎…也开始记录下…
行刑者(或许不止一个)的…某些…实验数据?
他闭上眼睛,将头深深埋进枕头。
幻肢末端,那麻痒感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余韵。
像一场甜味刑讯后…
留下的…
冰冷的…
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