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蒙过头顶,黑暗稠密如墨,隔绝了光线,却放大了声音。程野蜷缩着,试图将自己压缩成一个点,从这绝望的现实中消失。但隔壁的声响,经过李医生冰冷的数据证实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穿透力。每一次床铺的吱呀,每一次细微的、可能是手臂摩擦被单的窸窣,甚至只是她翻身时重心的转移,都像经过放大镜,精准地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试图用李医生的话武装自己:那是振动,只是振动。 但无效。那被数据剥离情感色彩的“真实”,此刻反而更像一种酷刑——它不断提醒他,她的痛苦是客观存在的,持续发生的,与他内心的风暴毫无关系,却又是因他而起。这种清醒的认知,比任何幻觉都更残忍地折磨着他。
被子下的空气变得污浊,混合着他自己的汗味、药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但他不敢掀开,仿佛这层薄薄的棉布是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一旦撤去,外面那个充满她痛苦振动的世界会瞬间将他彻底碾碎。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推开。脚步声不是护士的轻捷,而是李医生沉稳的步伐。
程野猛地一僵,全身肌肉绷紧,却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没有动弹。
李医生走到床边,停下。没有试图去拉被子,只是平静地开口:“十分钟后,康复治疗。这次是下肢循环和核心肌群的初步激活。必须去。”
被子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
李医生等了几秒,继续道:“你的肌肉正在萎缩,长期卧床会导致血栓和更严重的机能退化。这不是商量,是医疗必要。”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像在宣读一份不容置疑的判决书。
“让她…安静点…”被子底下,传来程野嘶哑破碎的、近乎乞求的气音,“…求你了…让她…别出声…”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暴露了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竟然在乞求她停止痛苦,只为了自己能获得片刻喘息。
李医生沉默了片刻。程野能感觉到他那冷静的目光穿透被子,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疼痛管理方案一直在优化。”李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幻肢痛的机制复杂,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你需要适应的,不是她的‘安静’,而是你自己在这种环境下的…功能恢复。”
适应。
功能恢复。
这些词像冰冷的针,扎进程野的耳膜。
说完,李医生不再停留,脚步声响起,离开了病房。
十分钟后,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两个护工,表情程式化的冷漠。他们没有说话,直接走到床边,一左一右,动作算不上粗暴但绝不容拒绝地掀开了程野蒙头的被子,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骤然的光线刺得程野闭上眼睛,一阵眩晕袭来。他挣扎了一下,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他被半拖半架地弄上轮椅,推离了病房。
走廊的灯光更加刺眼,消毒水气味浓烈。轮椅碾过地砖,发出单调的声响。程野死死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关节捏得死白。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向任何方向,尤其是…康复室窗户可能朝向的那片区域。
再次被推进康复室。气氛依旧沉闷。他被架到一台新的器械前——一个带有靠背和踏板的、用于活动下肢的机器。护工调整好踏板高度,将他的双脚固定上去。
“慢慢踩,幅度不要太大。”护工机械地叮嘱了一句,便退开到一旁。
程野僵坐着,目光空洞地看着那对冰冷的踏板。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尖叫,命令他的肌肉拒绝执行这个动作。活动?恢复?在这个每分每秒都能感知到她痛苦的地方?这感觉像是一种亵渎,一种背叛。
但他的身体,却在护工监视的目光下,被迫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屈伸膝盖。踏板随之微微转动。
每一下屈伸,大腿肌肉都传来酸软无力的刺痛和一种深沉的、仿佛锈住般的僵硬感。胸口的伤口也被牵拉,带来闷钝的痛感。这些身体上的不适,奇异地、暂时地覆盖了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来自隔壁的焦虑。
他的全部注意力,被迫集中在控制这具残破身体的、最简单机械的动作上。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汗水再次从额头渗出。呼吸变得粗重。
他像个被上了发条的木偶,麻木地重复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踩着踏板的、穿着医院统一提供的薄棉袜的脚。不去听,不去想。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而具体,以踏板一圈又一圈极其缓慢的转动来计算。
就在他几乎要沉浸在这种机械的、耗尽体力的麻木中时——
“呃啊——!”
一声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痛苦的惊叫,猛地穿透墙壁!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程野的耳膜!
是她的声音!
清醒的!充满了猝不及防的剧痛!
发生了什么事?!是针扎错了地方?是换药时碰到了极度敏感的神经断端?还是那看不见的幻肢痛突然以一种无法忍受的强度爆发?!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弹!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踩踏的动作骤然停止!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惊恐地射向那面隔墙!脸上刚刚因为运动而泛起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汗水变得冰冷粘腻!
“继续。”护工冷漠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像一盆冰水浇下。
程野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护工,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继续?!在这种时候?!在她可能正在承受突如其来、难以想象的剧痛的时候?!
护工似乎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重复:“下肢循环很重要。继续。”
程野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那面墙。墙那边再没有传来尖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被人死死捂住嘴才能发出的、痛苦的呜咽和抽气声!
这比尖叫更令人窒息!
程野的手指死死抠进轮椅的软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要他冲过去!但他被钉在这该死的轮椅上!被命令着继续这该死的、毫无意义的踩踏板运动!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突,在体内疯狂爆炸!
李医生的警告和数据图在脑海中疯狂闪烁:恶性循环!增加负荷!
而她压抑的痛苦呜咽,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他的心脏!
“啊——!!!”他终于崩溃地发出一声低吼,不是对着任何人,而是对着这无解的、残酷的处境!
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濒死的野兽,张开嘴,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牙齿瞬间陷进皮肉!剧烈的疼痛传来!鲜血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他用这种自残的、极端的疼痛,来对抗那来自隔壁的、他无法承受却也无法逃离的痛苦共感!来强迫自己执行那该死的“继续”!
护工吓了一跳,立刻上前试图阻止:“松开!你干什么!”
但程野咬得死紧,眼睛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仿佛只有通过伤害自己,才能稍微缓解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碎的内疚和无力感!
挣扎间,他的脚无意识地猛地一蹬!
固定带并没有系得很紧(为了方便他活动),他这一蹬,右脚猛地从踏板上滑脱!脚背狠狠撞在器械坚硬的金属连杆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脆响!
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更像是…脚趾骨关节错位或严重扭伤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僵!咬着手腕的力道骤然松开!一股全新的、尖锐刺骨的剧痛,从右脚背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脚掌,并迅速向上蔓延!
护工也愣住了,看着程野瞬间惨白的脸色和那只以不自然角度微微翘起的右脚。
康复室里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目光聚焦过来。
死寂。
只有程野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隔壁隐约传来的、似乎被这边动静惊动而暂时停止的压抑呜咽。
程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右脚背。一阵阵尖锐的、搏动性的疼痛不断袭来。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看向那面隔墙。
隔壁,彻底安静了。仿佛被他这边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动静,暂时打断了痛苦的节奏。
一种冰冷的、荒谬的、令人绝望的领悟,如同毒液般,缓缓注入程野的血管。
看。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刺激”她。
他连试图“康复”,连伤害自己,最终…都会以一种不可预料的、荒诞的方式,可能…再次惊扰到她。
他这具罪孽的、残破的、被诅咒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持续的、无法控制的…刺激源。
护工反应过来,开始呼叫护士,准备处理他的新伤。
程野瘫在轮椅上,任由他们摆布。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脚背的剧痛无比清晰。
但更痛的,是那种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摆脱这罪责与痛苦的…彻底的…绝望。
他被推离康复室,返回病房。
经过那面隔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护士轻柔的说话声,似乎在安抚着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新一轮的消炎药和止痛针。右脚被包扎固定。他被重新安置在床上。
李医生很快赶来,检查了他的脚伤,脸色凝重。“轻微骨裂,需要固定。康复训练暂停。”他在病历夹上快速记录着,语气听不出情绪,“你需要绝对的静养。”
绝对的静养。
程野躺在床上,右脚被垫高,一阵阵钝痛不断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胸口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
他转过头,看向床头柜。
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看了它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过了本子和笔。
他没有翻页,就在之前那狂乱字迹的后面,空白的角落里,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刑期…”
笔尖停顿了一下,墨水微微晕开。
然后,在后面,又添了两个字。
“…无期。”*
写完,他松开笔。
笔滚落到地毯上。
他闭上眼,将头转向墙壁那一侧。
仿佛终于认命。
接受这具刑架般的身体,和这永无出口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