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顶灯旋转的刺目蓝光,如同地狱的探照灯,将楼道口那片狼藉的积雪切割成无数破碎、跳跃的冰冷光斑。蓝光扫过扭曲变形的保温桶,扫过散落在地的、沾满污雪和暗红血迹的病历纸残片,最终定格在楼梯转角处那两个纠缠在一起、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身影上。
程野半跪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怀里死死抱着许瞳瘫软的身体。她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布偶,头无力地垂落在他臂弯里,灰绿色的绒外套凌乱地敞开着,露出里面那件被撕破的、沾满灰尘和泪痕的白色t恤。她缠着石膏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垂落着,石膏外壳上蛛网般的裂痕在蓝光下狰狞毕露,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还在簌簌掉落。
他的一条手臂环过她的后背,手掌死死地按在她缠着石膏的小臂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凸起发白,指甲缝里嵌满了灰白的石膏粉末和凝固的暗红色血痂——那是他自己的血,被她挣扎时抓挠留下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指缝里死死捏着一样东西——那块从石膏裂缝深处抠出来的、沾满石膏粉的粉色糖纸碎片!尖锐的塑料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皮肉里!
他低着头,额头死死抵着许瞳冰冷汗湿的鬓角,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窒息感而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粗重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石膏粉尘的呛人气息。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僵硬,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在他紧贴着她颈动脉的指腹下微弱地跳动,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瞳瞳……瞳瞳……”他嘶哑地、一遍遍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恐慌和无助,仿佛这样就能唤回她一丝生气。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的逼近。
楼道里响起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和刺耳的金属器械碰撞声。穿着荧光绿马甲的急救人员如同从天而降的鬼魅,瞬间包围了他们。
“让开!快让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医生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伸手就去拉程野环抱着许瞳的手臂。
程野如同被惊醒的困兽,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刺目的蓝光下赤红一片,瞳孔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惊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抗拒!他死死抱着许瞳,手臂收得更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呜咽!
“放手!你想害死她吗?!”另一个护士厉声呵斥,动作粗暴地抓住程野的肩膀,试图将他强行拉开!
拉扯间,程野那只死死按在许瞳石膏臂上的手被猛地拽开!
就在他手掌离开石膏表面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棱断裂的脆响!
许瞳手臂上那布满裂痕的石膏外壳,靠近手腕内侧、刚才被程野手掌死死按压住的位置,因为骤然失去外力的压迫和之前撞击的损伤,猛地崩开了一道新的、更深的裂口!
几片稍大的石膏碎块应声剥落!
程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那道新裂开的缝隙深处!
蓝白交织的刺目光线下!
灰白色的石膏内壁深处!
赫然!
露出来一小片极其刺眼的、深褐色的、如同干涸血痂般的——
字迹!
不是铅笔!不是墨水!
是某种尖锐物深深凿刻进去的痕迹!笔画边缘带着石膏被强行刮擦后留下的粗糙毛刺!
那是一个字!
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力透石膏、带着巨大绝望和执念的——
“欠”!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欠”?!
那个字!那个深深刻在石膏内壁、被强行封存起来的字!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瞬间贯通了所有混乱的线索——那张病历纸片上被涂掉的“我欠你”,那个被强行撕裂的暑假,那个挂在树杈上的书包,她狂暴的力量,她撕心裂肺的“脏”……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欠”字强行焊接在一起,爆发出毁灭性的光芒!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如同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崩溃的嘶吼,猛地从程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只紧攥着糖纸碎片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向自己身侧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砰——!!!”
指关节与坚硬的地面猛烈撞击!发出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整条手臂!但他感觉不到!那只紧握的拳头在撞击下猛地张开!
粉红色的糖纸碎片,带着石膏粉末和他掌心被塑料边缘割破渗出的新鲜血迹,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染血的蝴蝶,在蓝白交织的刺目光线下,无力地飘飞、旋转,最终轻飘飘地、粘腻地,落在了那片被踩踏得污浊不堪的积雪上,覆盖在散落的病历纸残片和暗红的血迹之上。
“按住他!快!”医生厉声吼道!
几个急救人员一拥而上!粗暴地将陷入短暂狂乱、身体因剧痛和巨大冲击而剧烈痉挛的程野死死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顶住他的后背,手臂反剪!他的脸颊被狠狠压进冰冷肮脏的积雪里,刺骨的寒意混合着灰尘和血腥味直冲鼻腔!
“瞳瞳……欠……我欠……”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破碎音节,目光死死钉在许瞳被迅速抬上担架的身影上!看着她手臂上那道新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的那个刺目的“欠”字!在蓝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注射镇静剂!快!”医生对着护士急促下令。
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冰凉的液体迅速注入血管。
一股沉重的、无法抗拒的麻木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四肢百骸,也淹没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混乱的嘶吼。程野挣扎的力道迅速减弱,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的惊涛骇浪一点点被强行冻结、凝固,最终化为一片空洞的、死寂的茫然。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细微抽搐着。
他被粗暴地架了起来,拖向另一辆闪着蓝灯的救护车。脚步踉跄,如同行尸走肉。视线最后掠过那片狼藉的地面——沾血的糖纸碎片,散落的病历残片,还有……那个被摔得扭曲变形、盛满污浊雪水的银灰色保温桶。
保温桶旁边,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白色小塑料袋,不知何时从谁的口袋里滑落出来,静静躺在积雪里。袋子敞开着,里面几板白色的消炎药片散落出来,在蓝光和雪地的映衬下,泛着冰冷而刺眼的光。
程野被塞进救护车后座。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和混乱的蓝光。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橡胶气味,引擎低沉的轰鸣震动着座椅。
他僵硬地靠在冰冷的金属车壁上,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视线穿过布满水汽的车窗,模糊地追随着前方那辆载着许瞳的救护车闪烁的尾灯,在漆黑的雪夜里拉出两道扭曲跳动的红色光轨。
手臂上注射镇静剂的部位传来冰冷的胀痛感,药力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眼皮越来越重,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
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砸向地面、此刻无力垂落在腿边的手上。
手背上,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皮肤被水泥地擦破,混合着泥土和雪水,渗着暗红的血丝。掌心更是惨不忍睹——刚才紧攥糖纸碎片时,塑料边缘深深嵌入了皮肉,留下几道清晰的、深可见肉的割裂伤口,此刻正缓缓地、粘稠地渗出新鲜的血液。血珠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汇聚在掌心最低洼处,形成一小汪刺目的猩红。
而在那片猩红的血泊边缘,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粒,正粘附在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上。
程野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掌心那片狼藉的血肉和那几点刺眼的灰白。
然后。
极其缓慢地。
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石膏粉末的、受伤的手。
极其僵硬地。
带着一种被药物麻痹后、仅存的本能般的动作。
一点一点地。
向内蜷缩。
蜷缩成一个……紧紧握拳的姿态。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凸起,挤压着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更加汹涌地渗出,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迅速扩大的、温热的暗色湿痕。
他维持着这个紧握的姿势,仿佛掌心还死死攥着那块早已飘落的、染血的粉色糖纸碎片。
也仿佛……攥着那个深深刻在石膏内壁、浸透了绝望的——
“欠”字。
救护车在雪夜里疾驰,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黑暗和雪幕吞噬的模糊街景。车厢内,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丧钟,在死寂的空气里,一下,又一下,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