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白炽灯管持续嗡鸣,像一群振翅的金属飞虫在耳膜深处钻凿。消毒水、碘伏、酒精、血腥气、强力胶的苦杏仁味……所有气味在密闭空间里发酵、绞缠,最终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胶质,死死糊在鼻腔和喉咙深处。
楚乔阳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惨白灯光下的标本。视线凝固在沐诗婷垂落的手腕上——那截断裂的墨绿色皮筋残骸,像一条僵死的蛇,紧紧缠绕在苍白皮肤上勒出的深色印痕里。皮筋断裂的截面处,那点顽强粘附着的、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透明碎屑,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
昨夜楼梯间强光下被踩碎的塑料壳……那颗糖!
记忆碎片带着冰碴狠狠扎进脑海:巷口月光下她紧握石块时绷紧的手腕;混乱中她探手去抓地上那张沾着强力胶污渍的黄色糖纸时近乎癫狂的眼神;还有此刻,皮筋断裂处这粒如同凝固泪珠般的塑料残骸……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 刘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指挥着几个高年级女生死死压住沐诗婷因剧痛和某种更深层恐惧而剧烈痉挛的身体。她的左手被强行固定在消毒巾上,那块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强光下,硬痂边缘黏附的强力胶污渍和周围湿红溃烂的皮肉界限分明,如同某种残酷的抽象画。
楚乔阳的目光艰难地从那截皮筋残骸上撕开,缓缓下移。地上散落着他那只摔开的铁皮铅笔盒和里面的零碎——滚动的棕色药瓶、沾着猩红痕迹的银色剪刀……以及,那张被揉皱、沾满灰白墙皮粉末和强力胶污渍的黄色糖纸。糖纸上印着的傻气猫咪笑脸,在污渍和猩红碎屑的覆盖下扭曲变形。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剧痛瞬间沿着胫骨炸开,他却浑然不觉。颤抖的手伸向地上那张肮脏的糖纸,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扭曲猫脸的瞬间猛地僵住!
糖纸旁边,是那把染着猩红痕迹的银色剪刀。剪刀锋利的尖端,正对着糖纸中央那团最醒目的强力胶污渍。污渍中心,粘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边缘锐利的淡黄色透明碎片——和他此刻死死盯着的、沐诗婷手腕皮筋断裂处粘着的那片碎屑,一模一样!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了!震耳欲聋的嗡鸣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视野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淡黄碎屑在无限放大、旋转!它连接着断裂的皮筋,连接着地上糖纸的污渍,连接着昨夜楼梯间强光下被踩碎的塑料壳……最终,连接着沐诗婷手腕上那块被强力胶反复灼烧、覆盖的狰狞伤口!
一个冰冷、残酷、带着血腥味的真相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屏障!
她手腕上那伤……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撞伤!
是她自己!是她用那把剪刀!是她亲手剪断了那根绑着糖块的皮筋!是她用强力胶水……像封存一个不堪的秘密一样……试图将那个暴露在强光下的、代表着某种脆弱联系的糖块……连同那段被切断的皮筋……一起……死死地……粘合在……自己的伤口上?!
为了掩盖什么?为了封存什么?还是为了……彻底毁掉什么?!
“呃……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猛地从楚乔阳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不是痛呼,是某种认知被彻底颠覆、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时发出的、绝望的嘶鸣!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病床上那个被按住、身体仍在细微抽搐的身影!
沐诗婷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听不到一丝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从她紧捂的口鼻缝隙里泄露出来。那截缠着断皮筋的手腕无力地垂在床边,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手腕下方,那块狰狞的伤口边缘,因为刚才剧烈的挣扎,一小块尚未完全凝固的强力胶被蹭开了边缘,露出底下湿红溃烂、微微渗着黄色液体的新鲜皮肉。
刘姨正用沾满碘伏的药棉用力按压那块被强力胶反复污染的区域,试图清理掉那些顽固的粘合剂残留。每一次按压,沐诗婷的身体都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弹,喉咙里挤出更加破碎的呜咽。她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抠着身下的消毒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布料纤维里。
“忍着点!必须清理干净!”刘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镊子尖端刮擦着硬痂边缘黏连的胶块,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楚乔阳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那块被反复蹂躏的伤口上。每一次镊子的刮擦,都像直接刮在他的神经末梢上。他看到那块硬痂边缘被强力胶反复灼烧、污染形成的深褐色区域,在碘伏的浸染下颜色变得更加诡异可怖。他看到胶块被剥离后,底下暴露出的不再是单纯的烫伤水泡撕脱后的嫩肉,而是呈现出一种被化学物质反复腐蚀后的、如同被强酸灼烧过的、边缘发黑发硬的、死肉般的质感!
而就在这块被强力胶反复蹂躏的伤口正中央——
那块被沐诗婷用剪刀剪断皮筋、试图用强力胶封存起来的、原本包裹在透明塑料壳里的……糖块!
它并没有被完全封死在伤口里。
在刚才剧烈的挣扎和此刻碘伏溶液的反复冲刷下,那块凝固在强力胶污渍深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的、半透明的……硬糖残骸!正一点一点地从粘稠的胶水和溃烂的皮肉边缘……暴露出来!
它像一颗被强行嵌入血肉的、来自异世界的琥珀!糖体本身已经被碘伏染成了深棕色,边缘被强力胶侵蚀得有些融化变形,呈现出一种半凝固的、粘稠的质感。它死死地嵌在伤口深处,与周围被腐蚀发黑的皮肉和凝固的胶水污渍粘连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病态而诡异的共生体!
楚乔阳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颗从沐诗婷血肉里暴露出来的、凝固变形的糖块!那是……那是她手腕皮筋上一直绑着的糖!是他曾经在巷口月光下瞥见、在楼梯间强光下确认、昨夜混乱中掉落又被她疯狂寻找的那颗糖!那颗包裹在透明塑料壳里、被他戏称为“加勒比海盗宝藏”的橘子味硬糖!
它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嵌在她的伤口里?!被她的血、她的皮肉、她绝望的强力胶……死死地包裹着?!
“这……这是什么?!”刘姨的镊子尖端猛地顿住!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块从污血和胶水中暴露出来的、半融化的淡黄色异物,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镊子尖端无意识地碰触了一下那粘稠的糖体边缘。
“呃啊——!!!”
一直压抑着呜咽的沐诗婷,喉咙里猛地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绝望的惨嚎!那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一种灵魂被活生生剜出的剧痛!她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般从床上弹起!那只被按住的伤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压制!裹着血污绷带的手腕带着那块嵌着糖块的狰狞伤口,狠狠砸向旁边的金属器械托盘!
哐当——!!
托盘被整个打翻!镊子、剪刀、药瓶、碘伏瓶子……所有冰冷的金属和玻璃器皿在惨白灯光下疯狂飞溅、碰撞、碎裂!刺耳的噪音如同冰雹砸落!深棕色的碘伏溶液泼洒开来,如同肮脏的血液,瞬间染透了雪白的消毒巾,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溅在了沐诗婷自己染血的校服裤脚和楚乔阳僵硬的鞋面上!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混乱中,沐诗婷那只挣脱束缚的左手,带着那块嵌着半融化糖块的伤口,失控地、痉挛般地抓向空中!她的指尖疯狂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就在这失控挥舞的瞬间——
啪嗒!
一个极其微小、带着粘稠湿意的轻响。
那颗只有指甲盖大小、半融化变形、沾满碘伏和血污的淡黄色硬糖残骸,在剧烈的动作和伤口肌肉的挤压下,终于……从那块被强力胶反复灼烧腐蚀的皮肉深处……脱落了下来!
它掉落在被碘伏浸透、一片狼藉的消毒巾上。
小小的、半融化的糖体在深棕色的液体里微微滚动了一下,最终静止。它表面沾满了粘稠的血污、碘伏和尚未完全凝固的强力胶残渣,颜色浑浊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晶莹的橘黄。只有那扭曲变形的轮廓,还依稀保留着一颗廉价硬糖最后的倔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医务室里只剩下粗重混乱的喘息声、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以及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鸣。
楚乔阳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颗掉落在污秽之中的糖块上。它像一颗被强行从母体剥离的、沾满污血和绝望的胚胎,无声地躺在那里。昨夜巷口月光下她递给他橘子冰棍时冻得微红的指尖;小卖部灯光里她发绳上那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透明珠子;暴雨中她攥紧他后腰皮带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所有温暖的、带着清冽气息的记忆碎片,此刻都被这颗从她血肉里掉落的、肮脏变形的糖块瞬间击得粉碎!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掌心还残留着炉甘石洗剂干涸后的灰白粉末,用力按压止血时蹭上的深褐色血痂,以及……一小块粘稠半透明、顽强黏附在皮肤褶皱里的强力胶凝结物。
他的目光从掌心移开,越过地上那片狼藉的碘伏汪洋,越过那颗躺在污血中的糖块,最终落在病床上。
沐诗婷的身体在刚才那阵剧烈的爆发后彻底脱力,瘫软在碘伏浸透的消毒巾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布偶。她那只伤臂无力地垂在床边,手腕上那块狰狞的伤口失去了糖块的“填充”,此刻彻底暴露出来——一个边缘发黑、深可见肉、还在微微渗着黄色液体的、被强力胶反复灼烧腐蚀后的恐怖空洞!空洞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被反复蹂躏后的、死气沉沉的灰败色泽。
她的脸深深埋在臂弯里,散乱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身体不再抽搐,只剩下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没有哭声。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从她蜷缩的身体里弥漫开来,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整个房间。
楚乔阳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她那只垂落的手腕上。那截断裂的墨绿色皮筋残骸依旧死死勒在深色的印痕里。而在皮筋断裂截面的最边缘,那点淡黄色的透明塑料碎屑,在碘伏泼洒的混乱光影里,依旧顽强地反射着一点……冰冷、微弱、却无比刺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