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的天光,在血色清洗后显得格外澄澈。
马家别业的大门被贴上交叉的封条,朱红的官印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往日车马如流、仆役如云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下几个按刀肃立的甲士,和偶尔路过、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的百姓。
驿馆内,秦赢褪下了那身染血的玄色官袍,换上一件素色的深衣。
左臂的伤处重新包扎过,渗出淡淡的血色。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陆文渊等人呈上的漕运交接文书,但目光却有些飘忽,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青瓦上。
玄鸦首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名录放在案上。
“主上,这是马、郑两家涉事人员的最终名录。按您的吩咐,核心子弟十七人,附逆管事三十九人,皆已收监。其余旁支、妇孺、仆役共计两百四十三人,已清点财产,限三日内离境。”
秦赢“嗯”了一声,没有去看那名录。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那是从马腾云书房暗格里搜出来的前朝古玉。
“他们……走时如何?”
秦赢忽然问。
玄鸦首领顿了顿,低声道:“有哭的,有骂的,也有浑浑噩噩不知所谓的。
马腾云的幼子,今年才九岁,走时抱着门柱不肯松手,说……说要等他爹爹回家。”
书房内安静了片刻。
秦赢闭上眼睛。九岁……扶苏那年,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会抱着他的腿,问“父王何时下朝”。胡亥更小些,总喜欢扯他的冕旒……
“派人暗中盯着。”
秦赢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若有异动,或试图联络旧部、藏匿财物者,立斩。”
“是。”
“陆文渊他们呢?”
“正在码头清点货船和仓库。顾家、朱家、张家的人都很卖力,尤其是张家那个二爷,恨不得把郑家账本上的每一个铜板都抠出来。”
秦赢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就是世家的嘴脸。昨日还称兄道弟,今日便迫不及待地分食尸体。也好,这样的饿狼,用起来反而顺手。
“江南各州的官员,有什么反应?”
“大部分都递了请罪折子,言辞恳切,痛心疾首,说自己受了马郑两家蒙蔽。”
玄鸦首领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诮,“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已经主动交代了些无关痛痒的‘小过错’,想撇清关系。”
“让他们递吧。”
秦赢淡淡道,“把这些折子连同马郑两家的罪证,一并封存,送往神都。陛下自有圣裁。”
他顿了顿,又问:“岭南冯家那边,有消息吗?”
“冯家的使者三天前到了润州,一直住在客栈,没有动静。我们的人监视着,他们似乎……在等。”
等什么?
等马郑两家倒台后的江南乱局?
等秦赢分身乏术,无暇南顾?
秦赢眼中寒光一闪。冯家这枚棋子,用得倒是巧妙。只可惜,下棋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他们的棋路走。
“安排一下,”
秦赢道,“明天见见冯家的人。”
“是。”
玄鸦首领应下,却并未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主上,还有一事……公主府那边,昨夜有动静。”
秦赢抬眼。
“我们安插在神都的人传回消息,陛下派去‘协助清理’公主府的宫人,昨日在公主寝殿的暗格里,搜出了一些东西。”玄鸦首领的声音压得更低,“是……一些往来的书信,和江南有关的。”
秦赢的手指在扳指上停住。
“内容?”
“具体不详,但据说……有提到‘霹雳火球’图纸,和……和主上您的名字。”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烛火轻轻跳动,在秦赢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太平公主……他的好妹妹(尽管在这个时空并非如此)。果然还是不甘寂寞,把手伸得太长了。只是不知,那位坐在龙椅上的母亲,看到这些书信时,会作何感想?
“陛下那边……有何旨意?”秦赢问。
“暂无明旨。但上官婉儿今晨出宫了一趟,去了……去了狄仁杰狄大人的府邸。”
狄仁杰。
秦赢眼中闪过一丝深思。这位以刚正睿智着称的宰相,在朝堂上始终沉默,如今却被女皇私下召见……是商议江南之事?还是……公主之事?
棋局,果然从江南蔓延回神都了。
“继续盯着。”秦赢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他重新拿起那份漕运文书,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玄鸦首领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秦赢却久久没有落笔。他的目光越过文书,越过窗棂,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巍峨的神都皇宫。
武则天……
他想起那封信末尾的嘱咐,想起她给予的全权信任,也想起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这位女帝,能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走到今天,靠的绝不仅仅是狠辣和权术。她的心思,比这江南的水网还要错综复杂。
马郑两家倒了,江南看似平定。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太平公主的野心,朝堂上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岭南的冯家,乃至海外那些与徐福有关的倭奴……都是潜在的威胁。
而他,秦赢,这把刚刚饮饱了鲜血的刀,是会被继续紧握,还是……在某个适当的时机,被收入鞘中,甚至……折断?
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帝王本能的警惕,在他心底悄然升起。但他随即又释然了。
他是秦始皇嬴政。从来只有他掌控别人,何曾需要担心被人掌控?
若是太平盛世,鸟尽弓藏或许是常态。但如今这武周,内有权臣公主窥伺,外有异族边患未平,她武则天,还需要他这把刀。
至于将来……
秦赢缓缓握紧手中的玉扳指,温润的玉石在他掌心变得滚烫。
将来如何,取决于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最初,或许只是想在这陌生的时空活下去,看看这女子为帝的天下究竟如何。后来,是想施展抱负,一展胸中丘壑。而现在……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凤眸,和那行“小心些,注意添置衣物”的字迹。
一种更为复杂、更难以捉摸的情绪,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上,凿开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彻底消化江南的成果,稳住局势,然后……挥师南下,解决岭南冯家。
他提起笔,开始在文书上批注。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如他此刻的决心。
江南的血,不会白流。这局棋,他要下到最后,看到那个他想要的结局——无论那个结局里,是否有那双凤眸的注视。
窗外,天色彻底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江南的运河上,第一批由陆文渊调度、悬挂着崭新“漕”字旗的粮船,正缓缓驶离码头,驶向神都的方向。
权力交替的齿轮,在血腥之后,开始发出沉重而平稳的运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