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深处弥漫的恶臭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潮湿霉味。那是绝望、恐惧、排泄物和肉体缓慢腐败混合成的死亡气息。四天,又过去了整整四天。
岛田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微弱起伏。
他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胃袋攥紧、撕扯、再拧干。记忆开始出现断层,眼前时常浮现出幼时在故乡村落看见的饿殍
——那些倒在路边的尸体,也是这样眼窝深陷、皮肤紧贴着骨头。
木牢里的七名忍者,已经有三个彻底不动了。剩下的四个偶尔会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呻吟。
“水……给点水……”
一个侍从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哀求,但回应他的只有矿洞深处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倒计时的丧钟。
就在所有人意识即将涣散之际,那熟悉的脚步声又来了。
这一次,岛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但鼻翼却本能地翕动——他闻到了比上次更浓郁的香气,那是肉汤的味道,滚烫的、浮着油花的肉汤!
几盏风灯亮起,光芒刺痛了他适应黑暗的眼睛。他看到秦赢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几个玄鸦成员。
最前面的那人,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陶釜,釜口热气蒸腾,浓郁的肉香几乎化作实质的诱惑,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喉咙、直达痉挛的胃袋。
“嗬……嗬……”
岛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爬过去,却发现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秦赢的目光扫过木牢里三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又落在岛田等人身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还是那个问题。想活,就说实话。”
这一次,不等岛田反应,旁边一个年轻侍从崩溃了。
他涕泪横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我说!我什么都说!是马家的三管家牵的线!他们在……在明州有货栈!货栈地下有密道通海边!求求你……给我一口汤……一口就好……”
秦赢看向岛田。
岛田的脑子在疯狂运转。
残存的狡诈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不能说全部……说一半……留一半……这样还有价值……他们不会让我死……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哑声道:“他……他说得对……明州货栈……但我们只负责动手……别的不知道……联络人是郑家的账房先生……姓周……”
他故意模糊了几个关键地点,隐去了岛田流内部另一个潜伏小组的存在,还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说得煞有介事。
秦赢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岛田说完,他才微微侧头,仿佛在思考。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捧着陶釜的玄鸦成员立刻转身。
“不——”
岛田从喉咙深处挤出绝望的嚎叫。
但秦赢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对身旁的玄鸦首领淡淡道:“肉汤抬走。这些发霉的窝头,也不必再送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城外还有穷人连发霉的窝头都吃不上,不必浪费在这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风灯的光芒随着他的身影迅速远离,肉汤的香气也一点点消散在黑暗里。
“等等!我说实话!我全说!”
岛田终于彻底崩溃,他拼命向前爬,指甲在碎石地面上抠出血痕,“别走!求求你!我真的全说!”
但秦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矿洞重新陷入黑暗,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他最后一句吩咐:
“封好入口,别让味道散出去。”
接下来的四天,是真正的地狱。
没有水,没有食物,连发霉的饼屑都没有了。
最初的饥饿过去后,是更可怕的麻木。
岛田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飘离身体,他看见死去的母亲在黑暗中向他招手,看见故乡的樱花,看见主公承诺的封地……
然后,他又闻到了肉汤的香味。
这一次,岛田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他听见了脚步声,不止秦赢一个人。
“抬进来。”
秦赢的声音。
几个玄鸦成员抬着一个更大的陶釜进来,釜下的炭火还在微微发红,肉汤在釜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那香气如此浓郁,如此真实,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每个人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岛田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不是感动,是恐惧——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突然想起来了!
郑克明在庆功宴上醉醺醺地说过的话:“你们知道秦赢当年在北边对付突厥战俘用的什么法子吗?饿他们七天,然后抬一锅肉汤进去。
想吃?可以。先切一根小拇指下来,扔进汤里煮,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汤里翻滚,然后连汤带肉——包括自己的手指——一起吃下去。”
郑克明当时大笑:“从那以后,活下来的突厥人,听见秦赢的名字就会尿裤子!”
岛田当时只当是醉话,是夸大其词。但现在,看着那锅翻滚的肉汤,闻着那诱人的香气,他信了。全信了。
秦赢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还是那个问题。”
这一次,岛田没有半点犹豫。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像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不仅是马家郑家的联络方式、江南的所有据点、潜伏的倭人名单,连岛田流内部几个只有他知道的暗桩、他们与东海其他倭寇势力的关系、甚至主公在故土的政治野心……所有的一切,巨细靡遗。
他说得又快又急,生怕说慢一句,那锅肉汤又会消失。
说到最后,他瘫在地上,像一条被抽掉脊骨的狗,只剩喘息。
秦赢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给他盛一碗。”
秦赢对玄鸦成员说。
一碗滚烫的肉汤端到岛田面前。岛田甚至来不及拿筷子——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握不住东西——直接趴下去,像野狗一样用嘴去够碗沿,烫得嘴唇起泡也浑然不觉,贪婪地吮吸着汤汁。
其余还活着的侍从和忍者也被喂了肉汤。矿洞里响起一片野兽般的吞咽声、啜泣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秦赢站在一旁看着,眼神像在看一群蝼蚁争食。等所有人都喝完了,他才淡淡道:“看好他们。还有用。”
说完,他转身离开。
岛田趴在地上,感受着温热的汤汁在胃里化开,带来久违的、活着的实感。但下一刻,无边的寒意包裹了他——秦赢知道了所有秘密,他们这些人,还有活着的价值吗?
接下来的几天,玄鸦成员按时送来食物和水,不多不少,刚好够维持生命。岛田等人的体力慢慢恢复,但精神早已被彻底摧垮。
他们像一群被驯服的牲畜,每天安静地等待投喂,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不敢相互对视。
直到第七天深夜。
矿洞里突然来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玄鸦成员。他们沉默地将岛田等人拖起来,用黑布蒙上眼睛,带出矿洞。岛田听见了马车的声音,感觉到夜风拂面,知道自己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矿场。
他被推上一辆马车,车轮辘辘前行。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他被带进一个房间,黑布被取下。
这是一间普通的厢房,有床铺,有桌椅,甚至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半枯的兰草。桌上放着热粥和咸菜。
“在这里待着,不许出声。”一个玄鸦成员冷声道,然后锁上门离开了。
岛田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那碗热粥,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喜悦,是更深的恐惧。他知道,自己从一个地狱,被带到了另一个未知的牢笼。
而与此同时,废弃矿场的入口处。
秦赢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看着玄鸦成员用木板、石块和泥土,一层层将矿洞入口封死。最后一块巨石被推入位置,彻底堵死了通道。
夜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秦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只有最后一句低语随风飘散:
“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