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宫墙深深。
上官婉儿独坐于值房内,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夜雨,敲打着琉璃瓦,一声声,仿佛都砸在她的心坎上。桌案上摊开着尚未起草完的敕令,墨迹未干,她却久久未能落笔。
张谏之没死。非但没死,还入了岭南经略使府的“勘籍队”。
这消息如同在她死水般的心湖投下一块巨石,激起的却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恐惧与挣扎。她几乎能想象到,太平公主在得知这个消息时,那娇艳面容上会浮现出何等扭曲的怒意。而公主的怒火,向来需要用鲜血来平息。
一边,是那个曾在她心底投下过一抹清辉的身影,那个在北地风雪中依旧脊梁挺直的官员,那个她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无法彻底割舍的牵挂。他蒙冤流放,已是她心中难以愈合的创口,如今得知他暂得一线生机,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微弱的光亮。
可另一边,是太平公主,是她自幼相伴、利益与共的表姐,是这深宫之中除陛下外,她最无法得罪、也最为了解其狠辣手段的人。公主对张谏之的杀意,从未掩饰。自己若暗中相助张谏之,一旦被公主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牵连家族,甚至……动摇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而最让她感到无力与心寒的,是那御座之上的圣人。
陛下对张谏之的安排,看似是流放惩戒,如今这“勘籍”之职,却又透着蹊跷。陛下究竟是何用意?是当真厌弃了他,随手安置?还是……别有深意?圣心似海,难以揣度。她不敢妄动,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这三种力量,如同三根无形的绞索,从不同的方向拉扯着她,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她想起那日,她冒着极大的风险,借着起草漕运敕书之机,悄悄添上那条为流放犯官保留一丝上奏机会的条款。彼时,她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希望能为远在岭南的他,留下一线微弱的生机。可如今,这线生机,却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
公主府的眼线无处不在。她当日之举,是否已被公主知晓?公主近日看她的眼神,似乎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审视与冰冷。
值房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映得她脸色明明灭灭。
她该怎么办?
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张谏之在岭南的杀机中艰难求生,直至某日传来他的死讯?一想到此,她的心便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还是……冒险再做些什么?利用职务之便,向岭南经略使府那位王参军传递更明确的信息?或者,想办法提醒狄仁杰,加强对岭南的关注?
可这些念头刚一升起,便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太平公主的怒火,圣人的冷眼,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在这深宫之中,看似地位尊崇,实则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错。
“婉儿啊婉儿,”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沙哑,“你自诩聪慧,精通权谋,可如今,连保全一人都如此艰难……”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张谏之当年在御前应对时,那清朗而坚定的眼神。那眼神,与这宫中无处不在的算计与媚俗,是如此格格不入。或许,正是这份格格不入,才让她在心底,为他留了一方净土。
可是,这份微小的、甚至从未宣之于口的牵念,在这残酷的权力场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雨声渐密,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那枚狄仁杰昔日所赠、用于紧急联络的、看似普通的玉佩上。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
若将此玉佩,设法送往岭南,交到张谏之手中……或许,能让他与狄公重新取得联系,多一分生机?
但这玉佩一旦送出,风险巨大!传递过程中的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将她彻底暴露!
她的手指颤抖着,缓缓伸向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一边是道义与那微弱的情愫,一边是现实的安危与残酷的博弈。
挣扎,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中激烈地撕扯着,几乎要将她撕裂。
最终,她的手僵在半空,既未能拿起玉佩,也未能彻底放下。
她颓然靠回椅背,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深深的无力。在这皇权与亲情(与公主)、私心与公义的交织罗网中,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与无助。
窗外,夜雨未停,宫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
上官婉儿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心狱之中,挣扎无声,痛楚无形。而远在岭南的张谏之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随着这神都深宫的暗流,沉沉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