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德的密奏,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破开迷雾的决心,射向神都。而扬州城内,表面上的波澜似乎平息了些许,但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李昭德心态的微妙转变,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涌动。
张谏之依旧被软禁在官驿,待遇未变,看守依旧森严。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前来送饭的仆役眼神不再那么充满鄙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门外甲士巡逻的间隙,似乎也拉长了些许,不再给人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最重要的变化,来自于李昭德那边的“审讯”。
不再是疾言厉色的逼问,也不再是围绕着“弩机”、“勾结”打转。取而代之的,是李昭德派来的另一位心腹幕僚,态度平和,问询的内容也变得宽泛而“怀旧”:
“张大人早年曾在工部观政,对矿冶之事,想必有所涉猎吧?”
“江南矿产,以铜、锡为多,不知大人可曾留意过,铁矿石的品相优劣,如何区分?”
“漕运繁杂,货物种类万千,若有人以‘杂货’之名,行夹带私运之实,譬如……运送些未经提炼的矿石,大人以为,何处才是查验的关键?”
这些问题,看似随意,甚至有些偏离“正题”,但听在张谏之耳中,却如同天籁!他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李昭德看到了!他看懂了自己用矿石粉末传递的信息,并且,已经开始顺着这条线,悄然布局!
张谏之心中振奋,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戴罪之身的谨慎与“配合”。他依据自己有限的认知,谨慎地回答着关于矿冶、漕运的问题,并在关键处,看似无意地“提醒”一二:
“下官才疏学浅,于矿冶一道只是略知皮毛。不过曾闻,优质铁矿,其色沉黑,入手沉重,若含磁石,更是上品……此类矿石,若混于寻常石料之中,仅凭目测,实难分辨,需以磁石试之,或查验其卸货后,仓廪地面是否留有异常沉重的压痕、及不易清扫的深色粉尘……”
“漕运查验,重在货单与实际核对。若货单笼统记为‘杂货’,而船只吃水却异常之深,便是极大疑点。再者,此类货物装卸,必用精壮劳力,且需在僻静之处,留意码头苦力之间的闲谈,或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没有直接指证什么,只是提供思路和方法。他知道,以李昭德的老辣,得到这些提示已然足够。
幕僚将张谏之的“供述”一一记录在案,并未多做评价,但离去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思,并未逃过张谏之的眼睛。
与此同时,在李昭德的授意下,几条隐秘的指令,被悄无声息地执行下去:
司矿官携带着从那批弩机上悄悄刮取下的金属碎屑,以及从张谏之信上提取的矿石粉末样本,秘密离开扬州,前往朝廷设在淮南道的官方矿监及大型冶铁工坊,进行比对鉴定。 此行绝密,对外只宣称是例行巡查矿务。
漕运衙门内,几名背景干净、口风严实的老吏,被“借调”至李昭德的临时幕府,任务是“整理”近三年来所有记录模糊、标注为“杂货”的漕运报备单,重点排查船只吃水记录、税银异常及装卸码头等信息。 这项工作混杂在大量的日常文书处理中,毫不显眼。
对胡三及其船工的审讯,重点悄然转向。不再逼问他们如何与张谏之“勾结”,而是反复盘查接货、航行、调包(尽管胡三不敢明言,但审讯者会引导)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接触过货物的人员特征、对方船只的细微标识、航行中是否遇到过其他可疑船只等等。 试图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还原调包者的身份和那批真正“徽墨宣纸”的去向。
李昭德稳坐中军帐,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布下诸多诱饵和陷阱之后,开始耐心地等待。他不再急于给张谏之定罪,他甚至需要张谏之暂时安全地待在那个“囚笼”里,那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个迷惑对手的幌子。
然而,阴谋的策划者们,也并非毫无察觉。
尽管李昭德的动作极其隐秘,但扬州官场那微妙的气氛变化,以及审讯重点的转移,还是让某些嗅觉灵敏的人感到了不安。
“李昭德似乎……没有立刻处置张谏之的意思?”
“听说他在查漕运旧档,还是那些‘杂货’记录……”
“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信了张谏之的鬼话?”
紫袍老者再次与青袍老者在那条乌篷船上会面,两人的脸色都比上次更加阴沉。
“风向,似乎有些变了。”青袍老者捏着鱼竿,鱼线纹丝不动,一如他此刻紧绷的心弦,“李昭德这条老狐狸,恐怕是闻到了别的味道。”
紫袍老者眼神阴鸷:“他查旧档,查矿石,无非是想另辟蹊径。但只要那批弩机的来源查不到我们头上,他就无可奈何!关键是……那边是否万无一失?”
“来源绝对干净,是通过‘海鹞子’从海外弄来的,与江南明面上的矿脉毫无瓜葛。”青袍老者语气肯定,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疑虑,“只是……张谏之必须尽快处置,夜长梦多!李昭德拖延越久,变数越大!”
“那就再给他加一把火!”紫袍老者狠声道,“让神都那边动一动,给陛下递些话,催促李昭德尽快结案!不能再让他这么查下去了!”
新的指令,化作加密的信件,通过不同的渠道,飞向神都,飞向那些能在武则天面前说得上话的“自己人”。
一时间,扬州与神都之间,无形的信息与压力开始交错传递。一方在暗中抽丝剥茧,寻找真相;另一方则在明处施加影响,企图快刀斩乱麻。
张谏之在官驿的“囚笼”中,感受着这内外交织的暗流。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即将到来。对手不会给他和李昭德太多时间。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更确凿的、能一举定乾坤的证据。
他的思绪,再次落在了那个神秘消失的巡检的《船经》,以及韩风提及的“海鹞子”与海外矿石的来源上。这两条线,如同黑暗中隐约可见的丝线,若能抓住其中一条,或许就能扯出那隐藏在最深处的庞然大物。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希望与计算,都沉淀于心底。这场风暴,远未结束,而他,正处在风暴眼中最平静,却也最危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