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将祁同伟的影子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得很长。他浑身湿透,制服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但胸腔里却有一团火在烧,驱散了肉体的冰冷。
他没有回那个拥挤嘈杂,此刻必然充满各种目光和议论的宿舍。那已经不是他的容身之所。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最简陋,不需要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用身上仅有的、皱巴巴的零钱开了一个房间。
房间狭小逼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他脱下湿透的制服,赤着上身站在洗手池前,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和身体。镜子里,是一张年轻、英挺,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厉和疲惫的脸。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焰仍在跳动。
他知道,从明天踏入高育良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他将正式踏入汉东省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前世的记忆是他最大的依仗,但也是双刃剑。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甚至可能比前世死得更快、更惨。
他需要计划,需要力量,更需要……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寸步难行。尤其是在他即将面对的这场博弈中。前世的他,早期也曾为金钱所困,后来却迷失在赵瑞龙等人用金钱和权力编织的陷阱里。这一世,他需要钱,但必须是一种干净、或者说,至少是可控的、不被任何人抓住把柄的方式。
他的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和事件。九十年代末,汉东省,特别是京州市,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期,机遇与混乱并存。房地产初露峥嵘,股市跌宕起伏,还有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民间资本……
其中一个名字定格下来——王大路。
一个在前世记忆中,此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靠着在汉东大学周边倒卖些小商品、兼放点小额高利贷的“街溜子”。但祁同伟知道,这个王大路胆子大,脑子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背后隐约连着一条后来会发展壮大的、见不得光的地下资金链。现在接触他,风险可控,而且或许能借此窥见一些水面下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祁同伟记得一件不久后就会发生的事情。京州市郊有一块不起眼的荒地,因为一条即将公布的城市规划轻轨线路,会在几个月内价格飙升数倍。前世,这块地被一个港商以极低的价格提前拿下,赚得盆满钵满。而牵线搭桥,并从中分了一杯羹的,正是这个王大路。
信息,就是财富。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亮。祁同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服,虽然陈旧,但洗得发白,熨烫得平整。他对着旅馆斑驳的镜子,仔细整理好衣领,将眼底所有的情绪深深掩藏,只留下符合他“毕业生”身份的、适当的青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九点整,他准时出现在高育良的办公室外。
秘书通报后,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高育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正在批阅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祁同伟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没有立刻让他坐下,也没有寒暄。
“祁同伟?”高育良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坐。”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祁同伟依言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腰杆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你昨天在学校的举动,很轰动啊。”高育良开门见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试图穿透祁同伟平静的外表,“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过刚易折。”
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试探。
祁同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高老师,昨天的行为或许冲动,但我不后悔。有些路,跪着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头。有些路,站着走,哪怕荆棘密布,至少问心无愧。”
他没有辩解,没有求饶,而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选择。
高育良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个年轻人的沉稳,超出了他的预期。
“哦?那你今天来找我,是找到了什么站着也能走的路?”高育良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祁同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文件,双手放在桌面上,推向高育良。
“高老师,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我市东区几块工业用地流转过程中的异常情况,以及可能存在的权力寻租线索。”祁同伟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涉及到的企业,表面上看与某些领导关系并不密切,但通过几层股权穿透和关联交易,最终的利益流向,恐怕值得关注。”
他点到即止,没有直接说出任何敏感的名字,但提供的线索,恰好能引导高育良联想到梁家麾下某个正在扩张势力的外围商人。这份“材料”的真假掺半,有些是他前世记忆中的事实,有些是他基于已知信息进行的合理推断和拼接,足以引起高育良的重视,又不会显得过于“未卜先知”而引人怀疑。
高育良没有立刻去碰那个信封,只是看着它,又看看祁同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气氛凝重。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这些感兴趣?”高育良缓缓问道,“又为什么,选择交给我?”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考验的是祁同伟的动机和立场。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抬起头,目光坦诚(至少表面如此):“因为我相信高老师是真正想做实事、关心汉东发展的人。这些不规范的行为,损害的是国家利益和市场公平。而我……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人微言轻,只有将这些发现交给值得信赖、并且有能力处理的长辈,才能让它发挥作用。”
他巧妙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发现问题的热心青年”和“寻求长辈指引的学生”位置上,避开了直接的政治投靠嫌疑,却又明确表达了向高育良靠拢的意愿。
高育良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终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但没有打开。
“材料我先留下看看。”高育良将信封放到一边,语气依旧平淡,“你的事情,学校那边,我会酌情沟通。一个优秀的学生,不应该因为一些个人情感问题,就影响到正常的工作分配。”
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但“酌情沟通”和“不影响工作分配”这几个字,已经是一种隐形的庇护和交换。他保下祁同伟,换取这份可能带来某些政治主动权的“材料”,以及观察这个颇不寻常的年轻人的机会。
“谢谢高老师。”祁同伟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知道,第一关,暂时过了。
离开高育良的办公室,祁同伟走在省委大院干净却肃穆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片沉静。
他知道,高育良这棵大树,他算是暂时靠上了,但这也意味着,他正式成为了高育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要想不做棋子,就必须尽快拥有成为棋手的实力。
下一步,该去找那个王大路了。
他需要启动资金,需要尽快抓住那个地价飙升的机会。这不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验证他利用前世信息改变命运的可能性,为了积累他跳出棋盘的第一块基石。
他的步伐加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汉东的棋局,他已落子。与天对弈,与人对弈,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