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被妙玉让进屋内,顿觉一股清幽异香扑面而来,比在窗外所闻更觉沁脾。这香气非兰非麝,倒似那冬日初绽的寒梅,又带着些许檀香的宁谧,与寻常女儿家的脂粉香大不相同。他不敢放肆,只略略打量这精舍,只见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陈设虽简,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品味。那花梨大理石大案上,除了经卷,还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并非寻常官窑瓷器,而是一色斑驳苍翠的旧年古物,望之便知非凡品。
妙玉也不多言,只径自走到那小茶桌前,盈盈坐下,示意宝玉坐在对面。她先是取过一个紫砂小炉,用竹夹夹起几块银霜炭,不紧不慢地生起火来。又取过一个形制古拙的匏樽,从一旁的青瓷瓮中舀出清泉,注入一个天青釉的铫子中,置于炉上。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舒缓而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宝玉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觉妙玉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她那素白绫衣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时而露出一截皓腕,那清冷的体香便随着袖风的流转,幽幽地飘散过来,萦绕在宝玉鼻端。他心中不由痴想:“古人云‘闻香识美人’,今日方知不虚。这香气,竟比什么花香、药香都来得高雅脱俗,莫非真是仙子临凡不成?” 他几乎要脱口赞出“我已到了神仙境界”,又恐唐突了佳人,只得强行忍住,只一双眼睛,却舍不得从妙玉身上移开半分。
待铫中水声初起,如松风漱石,妙玉便取过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用热水烫过。又开启一个小小的紫檀茶叶罐,用竹茶则小心取出些许茶叶。那茶叶形如雀舌,色呈墨绿,披覆白毫,宝玉竟是从未见过。
“此是‘老君眉’,”妙玉似看出他的疑惑,淡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生于山崖石缝,得云雾滋养,一年所产不过数斤。” 她将茶叶投入杯中,此时铫中水声恰如涌泉连珠,她便提铫高冲,水流如瀑,精准注入杯内,那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渐渐显出澄碧的汤色,异香陡然大盛。
“二爷请用。”妙玉将那只珍罕的五彩小盖钟轻轻推到宝玉面前。
宝玉忙双手接过,先观其色,澄澈如春水;再闻其香,清冽如山泉,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岩韵花香。他小心地呷了一口,初觉微苦,旋即化为甘醇,满口生津,一股暖意顺喉而下,通体舒泰,竟是从未体验过的滋味。他忍不住赞叹道:“好茶!真真好茶!我竟白活了这些年,今日才知什么是茶中真味!”
妙玉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自己也取了一只素净的白瓷杯,斟了半杯,细细品着,并不接话。
宝玉吃了这盏茶,只觉得神清气爽,先前那点拘束也去了大半,话便多了起来。他本就是个杂学旁收的,见了妙玉这等人物,更是激发了谈兴。
“妙师,”他放下茶杯,眼中闪着光,“我常想,这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便如这茶,生于山野,受天地精华,经人手炮制,再遇这好水、妙器、雅人,方能成就这一盏清茗。这其间的因缘际会,岂非正如佛家所言的‘缘起’?”
妙玉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富贵场中的公子,竟能说出这般话来。她微微颔首:“二爷能作此想,可见慧根不浅。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这茶如是,人亦如是。只是世人多执着于表象,迷于色香味的分别,反倒失了本真。”
宝玉听得大为投机,击节赞叹:“正是如此!所以我常说,那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钟天地之灵秀,最是清净不过。只可惜嫁了人,沾了男子浊气,便渐渐失了光彩。唯有像妙师这般,超脱于尘俗之外,方能永葆这分冰清玉洁。”
这话若是寻常人说,未免显得轻浮,但从宝玉口中道出,却是一片赤诚,发自内心。妙玉听了,虽觉其言太过,但知他本性天真,并非存心调戏,倒也未曾着恼,只淡淡道:“皮囊色相,终是虚妄。清净在心,不在形迹。”
宝玉却不管这些,又兴致勃勃地问道:“妙师居于这栊翠庵,竹影婆娑,泉声潺潺,四时景致想必各有不同。不知妙师最爱何时?”
妙玉目光投向窗外那丛翠竹,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度:“夏听竹雨,冬赏雪梅,春观新绿,秋闻蝉蜕。若说最爱,或是冬日。大雪封门时,万籁俱寂,烹雪煎茶,看庭中老梅破雪而出,那一缕寒香,最是彻骨清心。”
“妙极!妙极!”宝玉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烹雪煎茶’!这是何等雅事!我只在古诗里读过,未曾亲见。可惜如今是夏日,不然定要叨扰妙师,尝一尝那雪水烹的茶是何等滋味!” 他又叹道,“风花雪月,本是天地间最寻常之物,却被俗人看得俗了。唯有妙师这般人物,方能领略其中真趣。这‘风’是‘松涛阵阵’而非‘穿堂凉风’;这‘花’是‘空谷幽兰’而非‘闹市牡丹’;这‘雪’是‘寒江独钓’而非‘瑞雪丰年’;这‘月’是‘竹影扫阶’而非‘团圆喜庆’。不知学生解得可对?”
这一番议论,正搔到妙玉痒处。她性情孤高,所爱者正是这等超越俗尘的自然清趣。见宝玉虽出身豪门,心思却玲珑剔透,能解此中三昧,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更柔和了几分,轻轻点头道:“二爷解得虽不中,亦不远矣。能不为俗见所囿,已是难得。”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从品茶谈到赏器,从诗词聊到禅理。宝玉只觉得眼前这妙玉,见识广博,言谈精妙,其风采竟不输于黛玉之灵秀、宝钗之端雅,更兼一份出尘的孤高,真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妙人”。他心中狂喜,只觉遇到了平生第一知音,恨不得就此长坐不起,将胸中所有块垒都倾吐出来。
正当他眉飞色舞,欲再深谈之时,忽听得门外传来袭人温和而略带焦急的声音:“二爷,天色不早啦,老太太那边怕是要传晚饭了,咱们该回去了。”
宝玉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走?扭头对外面道:“好姐姐,再等片刻,就片刻!”
袭人在外头无奈道:“我的好二爷,再耽搁下去,园门就要下钥了,回去迟了,老爷问起来可怎么好?”
宝玉还要赖着不走,却见妙玉已缓缓站起身,恢复了那清冷的神色,淡淡道:“宝二爷,袭人姑娘说得是。天色已晚,不便久留。二爷若有余兴,改日再来品茗论道不迟。” 这话虽说得客气,但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宝玉见妙玉开口,虽万分不舍,却也不敢违拗,只得讪讪地站起身来,拱手道:“今日聆听妙师清谈,如饮醇醪,令人陶醉。改日必当再来叨扰。”
妙玉微微颔首,并不相送,只目送他出了房门。
宝玉被袭人拉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栊翠庵。出了院门,被那晚风一吹,方才觉出时辰果然不早,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胭脂色。然而他心中却无半分懊恼,反倒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欣喜,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浑身轻飘飘的,如同饮了仙露一般。
他一边走,一边回味着方才与妙玉的对话,那清雅的茶香,那绝俗的风采,那精妙的言论,无一不令他心驰神往。他忍不住对袭人叹道:“你说,这世上竟有妙玉师父这样的人物!真真是‘天上掉下个妙师父’,比那画儿上走下来的还要标致,还要有味道!我今日才算知道,什么叫‘超凡脱俗’!”
袭人见他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担心,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妙玉师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二爷,咱们快些走吧。”
宝玉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步履轻快,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