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
京城北门的城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像一条蛰伏的巨兽脊背。
城头上火把稀疏,守军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砖石上拖出疲惫的轮廓。
一夜鏖战,平南王大军在城外留下上万尸骸,终于在天亮前退去重整。
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寂静。
城内,薛远站在皇城最高的角楼上,脸色铁青如铁。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玄铁重甲,甲叶上凝固着黑红的血块,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一夜未眠,眼窝深陷,瞳孔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落鹰坡大营……失守了?”
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锈铁。
跪在阶下的将领浑身发抖:
“是、是的国公。平南王……平南王亲自率五千亲兵去攻,结果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他……他……”
“他怎么了?!”
薛远猛地转身。
“被燕临……阵斩。”
“哗啦——!”
薛远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上面的茶盏、文书、令箭散落一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渐渐泛白的天。
燕临。
又是燕临!
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勇毅侯世子”,这个本该在通州乖乖等他收拾的瓮中之鳖,居然反过来咬穿了他的咽喉!
落鹰坡失守,意味着他失去了城外最后的据点,也失去了牵制燕临的筹码。
更可怕的是,平南王死了——虽然这是他乐见的结果,可现在杀死平南王的不是他薛远,而是燕临!
那封假血书,那场埋伏,那个从头到尾的局……
“好……好得很……”
薛远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传令,紧闭四门,所有守军上城墙!就算死,也要把燕临拖死在城外!”
“可是国公,”
将领颤声道,
“昨夜守城,我军伤亡过半,箭矢、滚木礌石都快用尽了。
而且……而且燕临手里还有平南王的人头,城外那些溃散的平南王残部,恐怕……”
恐怕会倒戈。
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但薛远听懂了。
他盯着窗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阴冷,疯狂,带着末路穷途的绝望和狠厉。
“那就让他们进城。”
将领愣住了:
“什、什么?”
“打开北门。”
薛远缓缓道,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
“放燕临进来。他不是要杀我吗?不是要‘清君侧’吗?我给他这个机会。”
“国公!这太危险了!”
“危险?”
薛远冷笑,
“在城墙上等着被耗死,和把他放进城里短兵相接,哪个更危险?别忘了,这里是京城,是我经营了二十年的京城!”
他转身,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阶下众人:
“传令下去,所有守军撤下城墙,退入内城。
在主要街道设伏,巷子里埋火油,房顶上藏弓弩手。
我要让燕临的骑兵在这座城里,寸步难行!”
“等他的人马在巷战中消耗得差不多了——”
薛远握紧剑柄,眼中杀意暴涨:
“本国公亲自送他上路!”
——
辰时初,天光彻底大亮。
京城北门外三里,燕临勒马立于阵前。
他身后,是昨夜鏖战后仅存的一千五百余骑玄甲军,加上八百燕家旧部,以及陆续收拢、愿意倒戈的平南王残部约两千人——总计不到五千。
而他们要攻打的,是一座尚有万余守军、城高池深的皇城。
更重要的是,经过一夜激战,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
马匹疲惫,箭矢将尽,连燕临自己,左腿的伤势也已经恶化到几乎无法站立,只能靠绑在马上固定。
“世子,城门……开了。”
青锋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
燕临抬眼望去。
果然,那座本该紧闭的北门,正在缓缓打开。
城门洞里漆黑一片,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有诈。”
玄影策马上前,脸上满是凝重,
“薛远这是要引我们进城,打巷战。”
“我知道。”
燕临淡淡道,
“但他别无选择。城外野战,他更不是对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
“弟兄们,前面就是京城。城里,有我们的家人,有被薛远荼毒的百姓,也有——我们最后的仇人。”
他举起手中染血的长刀,刀尖指向洞开的城门:
“这一战,没有退路。要么杀进去,砍了薛远的脑袋,还这江山一个清明。要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
“就死在这里,让后人知道,燕家男儿,从不畏死!”
“杀——!!!”
“杀进京城——!!!”
震天的怒吼冲破晨雾。
燕临一马当先,率先冲进城门!
几乎就在他踏入城内的瞬间——
“放箭!!!”
两侧房顶上,弓弩齐发!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举盾!”青锋厉喝。
玄甲骑兵迅速结阵,盾牌高举,但仍有数十人中箭落马,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还没完。
街道两侧的民居窗户忽然打开,无数滚烫的热油、石灰粉泼洒下来!
更有士兵从巷子里冲出,手持长矛、钩镰,专砍马腿!
巷战,开始了。
这是最残酷、最混乱、最消耗兵力的战斗。
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狭窄的街道上人挤人、马撞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陷阱在脚下随时可能触发,冷枪暗箭防不胜防。
燕临在亲卫的护卫下艰难推进,左腿绑在马上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每一次颠簸都疼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咬紧牙关,长刀挥舞,将一个个扑上来的敌人斩于马下。
血。
到处都是血。
青石板路被染成暗红色,尸骸堆积如山,马蹄踏过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半个时辰。
仅仅半个时辰,燕临带来的五千人,就减员近三成。
而皇城,还在三条街外。
“世子!这样打下去不行!”
青锋满脸是血,嘶声道,
“我们的人撑不住了!”
燕临喘息着,看向前方。
街道尽头,又有一队重甲步兵结阵挡路,长矛如林,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弓弩手。
这是薛远给他准备的第三道防线。
也是最硬的一道。
【宿主,剩余兵力:三千二百人。敌方预估:四千。】
系统的声音冷静地报出数字,
【强行突破成功率:不足四成。】
燕临闭上眼睛。
耳边是厮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
鼻尖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眼前是姜雪宁含泪的眼,是父亲临终前不甘的嘱托……
不。
不能停在这里。
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杀到薛远面前!
他睁开眼,眼中血光涌动:
“青锋,你带人从两侧巷子迂回,扰乱他们阵型。”
“玄影,带老卒用火油烧他们后阵。”
“其余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铿锵:
“随我,正面冲锋!”
“杀——!!!”
最后的冲锋,惨烈得如同自杀。
燕临一马当先,撞进敌阵!
长刀劈开盾牌,斩断长矛,血肉横飞!
他身后的玄甲骑兵如同疯虎,用身体撞,用刀砍,用牙咬,硬生生在那堵人墙上撕开一道口子!
但代价是惨重的。
每前进一丈,就有十几人倒下。
燕临左腿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顺着马腹往下淌,染红了整条马腿。
他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握刀的手在发抖,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
“燕临——!!!”
一声清厉的嘶喊,从后方传来!
那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燕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猛地回头。
只见长街尽头,一骑玄衣如墨,正逆着溃退的伤兵,朝着他疾驰而来!
马上的人,长发飞扬,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两簇烈火。
是姜雪宁。
她来了。
在尸山血海中,在箭雨刀锋间,她来了。
【警告!夫人生命体征异常!赋能协议已启动,剩余时间:十个时辰!】系统的警报声在燕临脑海中炸响。
燕临瞳孔骤缩。
赋能协议?
她做了什么?!
“宁宁!回去!”
他嘶声大吼。
但姜雪宁根本不听。
她策马冲到他身边,一剑劈开一名试图偷袭的敌军,然后勒马与他并肩。
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浑身浴血、左腿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圈瞬间红了,却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说过,要跟你一起看薛远的人头落地。”
“你……”
燕临喉咙哽咽,
“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知道。”
姜雪宁点头,目光扫过前方严阵以待的敌阵,声音轻而坚定,
“所以,我来了。”
她顿了顿,转头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决绝:
“要死,一起死。”
“要活,一起活。”
燕临看着她。
看着这个明明该在后方养伤,但来到他身边的女子。
心口那处空了一块的地方,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滚烫的,酸涩的,又无比柔软的。
他笑了。
笑得眼眶发红。
“好。”
他握住她的手,虽然隔着冰冷的甲胄,却仿佛能触碰到彼此滚烫的脉搏,
“一起。”
他转头,看向前方敌阵,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和疲惫尽数褪去,只剩下冰封的杀意和焚天的战意。
“全军听令!”
他举刀,嘶声怒吼:
“随我——”
“破阵!!!”
“杀——!!!”
最后的冲锋,因为一个人的到来,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姜雪宁剑法并不精妙,但凭借系统赋予的速度和力量,竟也斩杀了数名敌军。
更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每一个燕家军将士的心头!
世子夫人来了!
一个女子都敢冲阵,他们这些七尺男儿,还有什么理由后退?!
“杀啊——!!!”
怒吼声震天动地!
残存的两千余将士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凶猛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撞进敌阵!
这一次,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终于——
“轰——!”
被硬生生撞碎了!
重甲步兵溃散,弓弩手四散奔逃。
长街尽头,皇城的朱红大门,终于再无阻挡地呈现在眼前。
而大门之上,角楼之巅。
薛远披甲执剑,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下方那个与燕临并肩而立、玄衣染血的女子。
“姜……雪……宁……”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着毒。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彻底疯狂的、同归于尽的笑。
“很好。”
“那就一起——”
“下地狱吧!”
他猛地挥手。
皇城大门,缓缓打开。
门后,不是空旷的广场。
而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
黑甲禁军。
薛远最后的底牌。
也是他为自己,和所有闯入者,准备的——
葬身之地。